此刻那個自稱袁老八的瘦老頭就像木頭一樣呆坐地上,他的眼眶,鼻孔,耳朵,和那個因慘叫而張開的嘴巴,正在潺潺地流出鮮血。
更恐怖的是,他身上的皮膚,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萎縮。
——他本來就瘦,但是起碼還是個人樣。
但就在這一瞬之間,他就變成了一具人皮骷髏。
他微微凸出的雙眼充滿了恐懼、不甘,像反白的魚眼一樣死死地盯著我。
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在那瞳孔內(nèi)的倒影。
死亡來得這么突然,他一定沒有準(zhǔn)備好。
就在最后一刻,他突然拼盡全部氣機(jī),舉高雙手,狠狠地搭在我肩上。
雖然狠,但是無力,他終究還是沒有一絲力氣了,手掌就像葉子一樣輕。
但是一種無法說出的陰冷卻閃電般傳到了我的五臟六腑。
在那一剎那,我只覺天旋地轉(zhuǎn)。
我耳邊聽到了袁老八微弱呼出的,他在這個世界最后一句遺言:你的命,不能算……我已經(jīng)被徹底嚇癱了,隨之而來是一聲比剛才他的慘叫還要尖銳十倍的驚叫:??!
——這一聲是我叫的。
先后兩聲喊叫,引起了周遭檔主的注意。
然后我迷迷糊糊地聽到無數(shù)“死人啦”驚叫聲、以及混亂的腳步聲。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過來。
睜開眼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這是哪???
我不由得一個激靈,翻身而起。
此時天已黑了,四周好像籠罩著一層灰色的霧靄,讓人分不清方向。
但視線似乎又不受阻礙,居然能看清附近的東西。
我腳下是一條小土路。
但是我所熟悉得樓房、市場、街道那些東西都不見了。
四周空蕩蕩一片,除了那種霧氣,不要說人了,就是連棵樹連塊石頭也沒有。
我敲了敲發(fā)脹的腦袋,只記得當(dāng)時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后,后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卻一片空白,想必是暈了。
按理說,弄了那么大的動靜,我就算不在醫(yī)院里,也應(yīng)該在警察局里啊。
袁老頭暴死,警察不可能不找我問話。
但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難道我也死了?
難道這是地獄?
——一道霹靂般閃過冒出的念頭,使我一陣窒息。
我急忙用手大力地掐了一下大腿,然后才松了一口氣。
“疼”。
我記得我大伯說過,人死后靈魂會出竅,是為鬼。
除了雷火加身、陰風(fēng)洗滌外,鬼是不會疼的。
我只能暗自苦叫一聲,肚子又不爭氣地打起雷來。
我出門前只吃了一個泡面,現(xiàn)在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必須盡快找到有人煙的地方。
南方省是國家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只要一直走,總會見到人的。
想到這里,我就順著腳下的路小跑起來。
果然,跑了沒多久,就看見前面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亮光。
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那亮光處居然是一座房子。
就是那種農(nóng)村常見的土坯房。
現(xiàn)在也不知是晚上幾點(diǎn)。
幸好這家人還未睡,連大門都沒有關(guān)上。
那一刻,我無比激動。
就像被拋在荒野過了無數(shù)歲月的人,突然找回到了現(xiàn)代文明一樣。
我急忙跑到大門外,大聲喊道:“有人嗎?
有人——”但我的聲音被自己硬生生吞下了,然后全身不寒而栗。
敞開的大門里面,擺著兩塊用門板拼起來的床。
上面躺著一個人。
這個人頭朝外、腳向里躺著,看不清樣子。
詭異的是在床頭處,插著三支手臂一樣粗大的蠟燭。
我看到的亮光就是這些燭光。
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此情此景,我不認(rèn)為會有人邀請我進(jìn)去吃一頓燭光晚餐。
我們那里的風(fēng)俗,如果哪家有老人即將不行了的話。
他的兒孫在他死前就會把他挪到廳里,用門板擱起來。
然后兒孫們就守在旁邊,等他過世。
但像現(xiàn)在看到這樣,床頭還點(diǎn)著大蠟燭的,還沒見過。
除了這個,更詭秘的就是這個廳子里,再沒有其他人。
我不禁頭皮發(fā)麻,小心翼翼的向后退,生怕驚動了門板上的主兒。
可我越害怕發(fā)生的事,偏偏發(fā)生了。
吱呀一聲,門板上的那個人居然一下坐了起來!
看他直繃繃一坐而起,完全不像活人的動作,我的恐懼終于到了極限,哎呀一聲驚呼,奪路而逃。
那一刻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啊。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兩腿發(fā)軟。
實在扛不住了,才敢忍不住回頭看看。
這一看之下,不禁松了口氣,原來那個家伙沒并沒有追過來。
我癱在地上,只覺得褲襠處已濕漉漉的、冰涼一片。
——我尿褲子了。
我是一個網(wǎng)絡(luò)寫手。
我寫過很多小說,比這恐怖得多的都寫過,但那都是我憑空想象出來的。
而現(xiàn)在當(dāng)自己親身經(jīng)去歷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真正恐的懼來自心靈,根本無法用文字去表達(dá)。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空氣中夾著濃濃的尿騷味,讓我逐漸平靜下來。
這時我聽見,在前面不遠(yuǎn)處,有水流的潺潺聲。
有水?
我不由得有點(diǎn)激動,當(dāng)務(wù)之急,先灌飽肚子再說。
走到前面不遠(yuǎn)處,真的看見了一條小溪。
我馬上沖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在水邊就大喝起來。
只有餓到極限才能體會到有東西下肚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溪水很冰涼,但不重要了。
而且通常有水的地方都離人不遠(yuǎn)。
說不定幸運(yùn)一點(diǎn),就可以在附近找到村落或者城鎮(zhèn)。
可是就在此時,我耳邊傳來一個突兀的聲音。
“年輕人,喝得可好?”
我操你大爺,幾乎被嚇?biāo)懒恕?br>
但隨即一陣驚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要想見人就有人??!
我的運(yùn)氣還不算太壞!
在我不遠(yuǎn)處站著一個老和尚,正定定地望著我。
我保證二十三歲以來,我最激動的就是這一次了,比收到大學(xué)通知書那一刻還要激動,終于遇見了一個正常的。
說他正常是因為他起碼會開口說人話,而且看樣子一臉和善,對我沒有惡意。
“大師,這是哪里???”
我最迫切的就是要知道這是什么鬼地方。
老和尚微微嘆了口氣,說道:“這是黃泉路,未到黃泉境,不過也快到了?!?br>
黃泉?
難道我真的死了。
我大嚇一驚。
“離黃泉境只有一步之遙,到了黃泉境才算真正的死。
現(xiàn)在的你,在死與未死之間。”
老和尚像是看穿了我的內(nèi)心。
我突然警覺起來,如果這是黃泉路,他怎么會在這里?
除非,他是——“阿彌陀佛?!?br>
老和尚此時誦了句佛號,問道:“年輕人,可想回家去?”
聽到回家一詞,我拼命點(diǎn)頭。
管他是人是鬼,只要能讓我回去,就算操我菊花也行。
“你前面這條河,叫冥河。
過了這道冥河,就能回去了?!?br>
老和尚說道,神色有點(diǎn)黯然。
我一聽,不禁松了口氣,說道:“要過這條小溪不難。
我往回走幾步,一個助跑就能跳過去。
謝謝大師指點(diǎn)?!?br>
沒想到老和尚搖搖頭,苦笑道:“你看它是一道溪,我眼中它是一汪洋啊?!?br>
我正想說話,忽然聽到他炸雷一聲大喝:“李半滿,此時不過河,還等什么!”
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道頃刻而至,托著我凌空而起,向小溪對岸飛去。
天啊,我向下一看,我眼中那條小溪,這時看下去竟然是翻滾著波濤的怒海。
此刻我就在半空,我之所以會飛,是因為那個老和尚一把托起了我。
其實是他在飛。
但是一個人怎么會飛呢?
難道這就是小說里的御空飛行?
我很驚訝他為什么會知道我名字,他認(rèn)識我么?
但我不敢開口,也不能開口。
刺骨的寒風(fēng)像箭一般撲過來。
我一開口,他們就會灌進(jìn)我的嘴巴,把我的肺打爛。
汪洋再大,也有邊際。
并且飛的速度實在太快,所以很快就看見了對面。
可是為什么我覺得自己正在慢慢向下沉。
托著我的那只手已經(jīng)不斷顫抖,好像快要支撐不住了。
“喳。
哆?!?br>
眼看離波濤洶涌的水面越來越近,老和尚口中大叫了一聲。
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從他手上傳來,使原本下沉的我再次得力,向上而起。
但是不妥,我感到那只手松開了我的身體。
扭頭一看,卻見那個老和尚,自己就像一顆石頭一樣,向著那洶涌的冥海砸落。
此時犀利刺骨的風(fēng),利刃一般割著我的面。
但我感覺不到疼,我已經(jīng)熱淚盈眶。
我知道,在這個地方,有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用某種代價,成全了我回到那個世界的愿望。
我這時才知道,為什么剛才他面上為什么會有黯然的表情。
他一定早早就知道了這個結(jié)果。
可他依然選擇了這么做。
天空深處突然出現(xiàn)無數(shù)的念力,他們像根線一樣緊緊把我拉扯。
使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風(fēng)箏,正被放風(fēng)箏的人慢慢收回。。我耳邊傳來一種音律,開始時我以為是錯覺。
待到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時,我才知道那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