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陸辭晚登基之后,我成了皇后。
我是陸辭晚的結(jié)發(fā)之妻,在他還是上京中的一個小質(zhì)子的時候,我就以忠全侯府嫡長女的身份嫁給了他。
那場婚事震驚了當(dāng)時整個上京的貴胄家族。
后來,陸辭晚用家族的兵權(quán)馬踏上京,成了天底下權(quán)勢最盛的人。
好多閨房少女都艷羨,我同陸辭晚是跨越家族門第又歷盡千帆站至權(quán)力之巔的曠世之戀。
可惜,只因色衰而愛弛,甚至我還不算是色衰,在我二十三歲的時候,陸辭晚就將幽蘭宮當(dāng)成了冷宮。
我還記得,在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龍鳳花燭高高地燃著,陸辭晚揭開我的蓋頭,他笑得那么好看,那雙我愛極了的眉眼彎成了一汪月牙泉,他向我許諾。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可惜這話大概只有我當(dāng)真了。
陸辭晚登基后,后妃一天比一天多。
上至公侯伯爵家的大小姐,下至煙花柳巷的歌女,只要他看得順眼,都要給個封號,放進宮里來。
陸辭晚和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
到現(xiàn)在,若我想見他,我只能躲在墻角,悄悄地望一眼他。
我瞧他坐在亭下,環(huán)抱著美人,用那雙瀲滟的杏眼看著最新得寵的妃嬪,露出我們新婚時那樣的笑魘。
春同瞧不下去了,在一邊勸慰道,“娘娘,這里風(fēng)大,您的身子骨本來就不好,咱們還是回宮吧?!?br>
我垂下頭笑笑,卻不愿走,“讓我再多瞧他一眼吧,我怕我死了,便瞧不見他的……”春同連忙打斷我的話,“娘娘,您說的這是什么糊涂話,娘娘您一定健健康康,長命百歲?!?br>
春同這話說到一半,連自己也沒底氣了。
我和春同都清楚,前些日子章太醫(yī)來為我診過脈,說我這些年心氣郁結(jié),落下了疾又長久地諱疾忌醫(yī),他說這大約是我的最后一年。
風(fēng)一吹,我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
不料這響動竟然驚動了亭下的凌嬪。
她像是瞧見了什么稀奇事物一樣,扭著腰肢向我走過來。
她身上搽滿了香料,熏得我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臣妾參見皇后娘娘?!?br>
凌妃低了低身子,語氣里卻沒什么尊重,“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皇后娘娘。
我還以為忠全侯新喪,娘娘且得在宮中待上一段日子呢?!?br>
凌妃這話就是故意戳我心窩子,宮里誰不知道我爹去世后我便一病不起,長久地在宮中閉門不出。
陸辭晚就跟在凌妃身后,凌妃說話時,陸辭晚伸出手環(huán)住了她的腰,埋頭在她的頸窩里嗅她的香味,白日宣淫,狀若四下無人。
陸辭晚的眸子里透著意亂情迷,對凌嬪挑釁我的話置若罔聞。
陸辭晚這人對喜歡的女子總是十分縱容。
我記得從前陸辭晚還沒有做皇帝的時候,我總愛到處惹事,我一身的倔脾氣被他縱得不知天高地厚。
那時候我很有正義感,只要是為官不正的門戶,我就要上去沒事找事打抱不平。
而每當(dāng)被我惹到的人找上門來,我就擺出侯府嫡女的款兒。
若對方不認(rèn)賬,陸辭晚就會趁著月黑風(fēng)高幫我把那人套著麻袋揍一頓。
有一次遇見了硬骨頭,非撕破了臉皮擊鼓鳴冤告到了御前,當(dāng)天皇帝就把陸辭晚抓到了宮中狠狠打了五十大板。
陸辭晚的屁股被打得皮破肉爛,由幾個太監(jiān)用門板子抬回來的時候,陸辭晚還抱著我安慰。
“阿泠別怕,天底下你看不順眼誰盡管去招惹,為夫會永遠(yuǎn)護著你。
我只要我們阿泠每日展歡顏。”
那時候的他,還是陸侯爺不寵愛的小兒子,被送到上京做質(zhì)子的陸辭晚。
一眨眼,五年過去了,陸辭晚從那個遭人白眼的質(zhì)子變成了高高在上了皇帝。
而我,爹爹新喪,家族人心渙散。
我覺得有些好笑,今時今日,我們的位置竟然完全調(diào)轉(zhuǎn)了過來。
我對凌嬪的挑釁置之不理,平靜地抬眼去瞧陸辭晚,我在等他實現(xiàn)他的諾言。
他說過的啊,“為夫會永遠(yuǎn)護著你?!?br>
要是換到從前,有人敢對我說這種話,話音還沒落地,陸辭晚在心里就已經(jīng)想好了如何把這人揍一頓丟出去。
陸辭晚也抬起了頭,他眼神戲謔,毫無要幫我的意思。
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我輕笑出聲,笑得有些苦澀。
我一邊笑著,一邊狠狠地甩了一個巴掌到凌嬪的臉上。
凌嬪的臉上瞬時浮現(xiàn)起五指的紅痕。
凌嬪根本沒想到我敢當(dāng)著陸辭晚的面打人,也想不到上一刻我還笑著,下一刻巴掌就能甩到她的臉上。
凌嬪毫無防備地接下了我的巴掌,驚呼一聲后側(cè)身倒在陸辭晚的懷里。
凌嬪反應(yīng)地很快,一雙水靈靈的眸子沁了淚珠,“臣妾不知哪里惹了皇后娘娘,竟叫娘娘要打臣妾。”
我冷哼一聲,“本宮打你,還需要找什么理由嗎?”
“怎么?
你要不要打回來?”
我居高臨下,像在打量一只螞蟻。
凌嬪入宮之前,我就已被冷落。
看起來她也沒有打聽過,幽蘭宮中的皇后是怎樣的人物。
幼時我就是上京的世家子弟里最不好惹的角色,誰家孩子敢罵我一句,我能蹲在他家大門外蹲守三天,就為了在某個月黑風(fēng)高夜揍他一頓。
凌嬪被我臉上陰沉的表情嚇住了,嬌嬌柔柔地用一雙水眸望向陸辭晚,等著這位暴戾的君王能沖冠一怒為紅顏。
陸辭晚卻在笑,仿佛有什么事情取悅到了他,他笑得很開心,他隨手將凌嬪推到一邊,抬手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揚起頭看向他。
凌嬪是宮中的新人,她不知曉我同陸辭晚之間別捏的關(guān)系,她只能感覺到現(xiàn)在的情勢對她很不利,于是她攥住了陸辭晚的袖角,楚楚可憐地囁嚅道,“求皇上為臣妾做主……”好像直到凌嬪開口說話,陸辭晚才想起她這個人,他拂袖,像抖掉灰塵一般甩開了凌嬪。
陸辭晚皮笑肉不笑,對一旁的太監(jiān)吩咐道,“拖下去,杖殺?!?br>
語氣平淡地好像在討論天氣。
然后在凌嬪驚恐的尖叫聲中,陸辭晚捧住了我的臉,用鼻尖蹭著我的鼻尖,任由我們的距離停在一個暗昧的位置。
一旁的宮女太監(jiān)連忙背過身去,他們的這位帝王一向陰晴不定,尤其是碰到關(guān)于我的事情。
我猜在這群宮女太監(jiān)的眼里,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定很奇怪。
就像明明陸辭晚剛才還倨傲地在一旁袖手旁觀,可下一刻,我們又親昵地像久別重逢的戀人。
我和陸辭晚自少時便相識,他那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于我而言并不難猜。
我很清楚,這位領(lǐng)兵逼宮,篡權(quán)上位,不忠不義又暴戾的皇帝,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忽然龍顏大悅,大概是想起了我們年少時初遇的情形。
陸家世代鎮(zhèn)守邊陲,為前朝皇帝忌憚。
為保陸家安寧,陸辭晚十五歲時被陸侯爺送到了上京做質(zhì)子。
陸辭晚在陸家時便是陸侯爺可有可無,不受偏疼的小兒子,入上京時只帶了寥寥幾個侍衛(wèi)仆從,簡直就像是被毫不顧惜地扔出來的棄子。
上京人人可踩上一腳。
我們初見那日,他被上京的幾個紈绔圍住戲弄,衣衫被扔滿了泥巴,他的頭被狠狠地踩在地上,那些人扯著他的耳朵,叫他聽不堪入耳的辱罵之詞。
荒唐少年時我愛打抱不平,一腳便將紈绔之首踹翻在地。
紈绔頭子丞相之子捂著屁股抱怨,“顧泠,關(guān)你什么事,你怎么又打我?”
我作勢還要補一腳,惡狠狠道,“姑奶奶我打你需要理由?”
我的惡名早在上京遠(yuǎn)揚,那群小孩見我有追上去的意思瞬時四散而逃。
我扶起地上躺著的陸辭晚。
那時候的他羸弱得像一個豆芽菜。
后來的很長時間,小陸辭晚對我都十分好。
那時候,如果我說我想要吃糖葫蘆。
陸辭晚會跑馬一天一夜,去遠(yuǎn)在簾城的被我贊過口味最佳的糖葫蘆鋪子里買一包糖葫蘆,再小心翼翼地放在懷里拿回來給我。
那糖葫蘆到我手里時,早就化得只剩里面酸的駭人的果兒。
小陸辭晚待我的好在我眼中已經(jīng)到了刻意討好的地步,我其實懂得我背后忠全侯府的勢力對孤身在上京偷生的質(zhì)子的重要性。
我拿著糖葫蘆,盡量溫柔地?fù)嵘详戅o晚的頭,即使我們同歲,我還是在這個清瘦的少年面前,故意裝作大姐姐的模樣寬慰他。
“陸辭晚,不要害怕,我不會丟下你的?!?br>
我還教陸辭晚我自創(chuàng)的顧氏武功,我同他說。
“如果你還是害怕,那就自己快快強大起來?!?br>
從此上京的街巷就從我顧惡霸統(tǒng)治的時代變成了我顧惡霸帶著小跟班陸惡霸統(tǒng)治的時代。
即使后來陸辭晚已經(jīng)長得比我更高大,他仍心甘情愿地做著我顧惡霸的小跟班。
我對此很滿意,我也以為陸辭晚對我全是感激與小跟班對老大的崇敬之情。
未曾想,陸辭晚十九歲那年,悶著聲便去揍了七八家上京貴胄子弟。
這是他第一次不在我的帶領(lǐng)下行動。
我拎著裙子追著他打人的軌跡跑,可我才到了他剛打過張家公子的醉柳坊這人就跑到了李家公子在的上清酒樓。
等我最后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前朝皇帝捉去殿前打完了五十個板子。
那是陸辭晚挨的大內(nèi)的第一頓板子,他被打得皮開肉綻,面色鐵青,額上布滿了冷汗。
我生氣地問他為什么平白無故地要去打這些人。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發(fā)黃的婚書。
那時我才想起,家中老嬤嬤同我講過,我娘親懷著我時,曾與陸侯爺?shù)姆蛉酥父篂榛?,算算年歲,竟就是陸辭晚。
陸辭晚展開婚書,用指尖摩挲婚書上我的名字,好像在笑,又確實咬牙切切。
“他們竟敢肖想你嫁與他們?!?br>
作為君王,陸辭晚算是暴戾,他殺伐果斷,猜忌厭惡之人永遠(yuǎn)留不到明日。
刀光劍影茍且偷生的質(zhì)子生活讓他聰穎隱忍卻實在冷血。
可作為丈夫,陸辭晚是再好不過的人。
就算捂住他的嘴巴,他眼中明晃晃的愛意也會像烈火上茶壺里的水,在壺中肆無忌憚地碰撞,終在沸騰時滿溢。
可我愿意與他虛與委蛇只是因為他像極了我摯愛之人。
每每我望向他那雙眸子,我會在恍惚間以為我又見到了那個早就死去的少年郎。
朱砂痣宮中人都以為,我幽蘭宮是陸辭晚眼中的冷宮。
可他們不知道,有時候,這個帝王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夜半出現(xiàn)在幽蘭宮中。
那夜,我倚在窗邊,看窗外霜沉,月光清淺。
有人伸手合上了窗欞,“阿泠,夜里起風(fēng)了,不要著涼?!?br>
那人將我抱個滿懷,纖長的指伸進我的發(fā)中,迫使我埋到他的身前,陸辭晚溫?zé)岬臍庀⒕蛧姳≡谖业念i上。
“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那是一個極其用力的擁抱,可惜不太繾綣。
擁抱的兩個人各懷鬼胎,一個想著永遠(yuǎn)占有,一個卻想著如何分別。
我掙開他的懷抱,望著他,遵著禮數(shù),笑吟吟道,“臣妾的心里自然是有皇上的?!?br>
陸辭晚剛登基,四下無人時,我從不自稱臣妾,有時我還會喚陸辭晚作辭晚小弟,聽我這么說,陸辭晚沉下了臉,“顧泠,我不許你這么和我說話?!?br>
“你說,你今日來曲液池是因為你想我了。”
“你說,你今日打凌嬪是因為你吃醋了?!?br>
陸辭晚攥住我的雙手,使我不能再掙扎只能定在他的面前看著他。
我看得出來,他有些惱怒,老是和皇帝對著干是自討苦吃,我只好望著他的眼睛,敷衍道,“我愛你啊?!?br>
話音未落,攥著我的那雙手突然失了力道,軟綿綿地耷拉在腿上,陸辭晚無力地閉上了雙眼,語氣里充滿了無奈與失望。
“顧泠,下次說愛我的時候,不要看著我的眼睛。”
“那會叫我以為,你看見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兄長陸風(fēng)吟?!?br>
果然,沒什么事情能瞞得過皇帝。
突然聽見陸風(fēng)吟這個熟悉的名字叫我不受控制地渾身一顫。
在我失神的一刻里,陸辭晚得到了最終的答案,他轉(zhuǎn)身離去,發(fā)泄一般將門“砰”地一聲合上。
陸風(fēng)吟是陸侯爺最疼愛的嫡長子,也是陸辭晚的嫡長兄。
他也似一道白色的月光,落在我的心間。
我雖是忠全侯府的嫡長女,可我出世不久,我的娘親便染病去世,我的爹爹很快續(xù)了弦,弟弟妹妹也相繼出世。
我的娘親就好像一陣風(fēng),輕輕地吹過,在侯府沒留下什么痕跡,連她曾經(jīng)的枕邊人也飛快地將她忘卻。
我很快就成了侯府的外人,有時我想,我也應(yīng)該隨我的娘親一同去了。
也許只有被刻在冷冰冰的石碑上,才能抵御這世態(tài)炎涼。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總在乞食。
看管我的嬤嬤愛偷偷溜出侯府去吃酒,吃得醉了竟將我的一日三餐都全然拋之腦后。
我餓極了就會在整個侯府里瞎逛,看見下人的飯菜也會伸手去抓。
有心壞的下人瞧著主子家的小姐竟淪落到吃剩菜的地步,還故意地往剩飯里吐口水來發(fā)泄為主子當(dāng)差的委屈。
我不常能見到我爹,即使見到,他也懶得多瞧我一眼。
我倒是能經(jīng)常見到我的弟弟妹妹。
他們以欺負(fù)我為樂。
有次四妹豢養(yǎng)的小犬丟了,硬是要冤我是野蠻人,將她的愛犬烹成湯鍋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