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十六歲那年,意外肝功能衰竭,我配型不上,于是去找了從未盡到撫養(yǎng)義務(wù)的趙成。
趙成抱著兒子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我到底怎么照顧他的。
兒子大訴苦水,與趙成同仇敵愾,仿佛我不是她的母親,而是仇人。
我這十六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養(yǎng)兒子。
現(xiàn)在,我決定放棄了。
1食物中毒引起了肝衰竭。
需要進(jìn)行肝移植。
我看著病床上的兒子,心如刀絞。
他剛剛過完16歲生日,怎么好好的食物中毒呢?
醫(yī)生:“姜女士,很遺憾你的配型不符,我們只能等待肝源了?!?br>
姜明紅著眼,可憐兮兮看著我:“媽,我不想死?!?br>
“你去求求舅舅好不好?”
“還有表妹,我們倆玩得最好了,她肯定會救我的。”
對,我不行的話,還有別人。
我看著兒子蒼白的臉,下定決心,去找趙成。
我抓住兒子的手,哽咽道:“我去求你爸?!?br>
我和趙成已經(jīng)離婚十年了。
這十年里,我們一點(diǎn)聯(lián)系都沒有。
兒子的學(xué)習(xí)、生活他從不在意,連一次生活費(fèi)都沒有給過。
我恨他當(dāng)初的出軌和欺騙,憋著一股勁兒,獨(dú)自養(yǎng)育兒子。
好像這是我勝利的唯一方法。
可現(xiàn)在,兒子命懸一線,我不得不放下自尊,開口求助。
誰料兒子卻變了臉色,他說:“不要!
我不要爸爸的肝!”
任我如何勸說,他都搖頭否定。
脾氣犟得跟我如出一轍。
我說:“小明,性命關(guān)天的事,犯不著耍脾氣,我去找你爸,你是他親兒子,他不會不管你的?!?br>
姜明嘟囔著:“那是當(dāng)然……”只不過我哭得太狠,沒聽見前半句,只記得他說:“還有舅舅跟表妹,媽,我不會有事的?!?br>
我有個消防員哥哥,家里清苦,條件比我好不到哪去。
雖然哥哥對我很好,可這事我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我一沒有錢,二沒有時間照顧哥哥,怎么有臉面去求他為了妹妹的兒子捐肝呢?
我苦澀地摸著兒子的腦袋,讓他等一等。
2我從手機(jī)黑名單里放出了那串號碼,打過去。
“趙成,小明肝衰竭,需要做移植手術(shù),我的配型對不上,你趕快過來一趟吧,市人民醫(yī)院住院部七樓210,他是你兒子,你不能見死不救。”
沉默了一瞬,對面一個沙啞的女聲說:“阿姨您好,這個號碼是我上個月剛辦的,您是不是打錯了?”
打錯了?
我有一瞬間發(fā)蒙。
重新看了看手機(jī)上的備注,我意識到趙成早換了號碼。
連連道歉,掛掉電話后,我只剩下無措。
我除了這個號碼,再無任何關(guān)于趙成的信息。
世界那么大,這個混蛋會跑去哪里?
他要是出國了怎么辦……我的兒子……誰能救救他?
老天爺何其殘忍,為什么我的配型對不上啊……我蹲在角落,咬著手指哭。
遠(yuǎn)遠(yuǎn)的,哥哥呼喊我的名字。
他拎著飯盒向我跑來。
“急壞了吧,肯定沒吃飯。
來,茜茜親手做的,一小時前還在鍋里呢!”
他用嘴唇試了試溫度,“熱的,快吃!”
哥哥昨天值夜班,現(xiàn)在本該休息,卻還是來醫(yī)院跑這一趟,只因放心不下我。
看著我把飯吃完,他才詢問起姜明的情況。
我跟他簡單說了下,哥哥遲疑:“要不我……”他說話時兩只手都攥著拳。
我握住他的右手,輕輕掰開他的拳頭,看著他掌心猙獰的傷疤,說:“哥,不要開口?!?br>
人心里的欲望是看不見的深淵。
有些事閉口不談,才能控制得住。
我說:“你要替茜茜想想?!?br>
哥哥的肩膀垮了下來,良久,他問我怎么辦。
我告訴他,我要找趙成。
不管他在哪里,是變成池子里的泥鰍還是地府的鬼魂,我都要找到他。
那是我兒子唯一的希望。
我擦了擦眼睛,止住這一天的淚水,重新打起精神。
“好……哥幫你一起!”
3我和趙成是大學(xué)同學(xué)。
離婚以后,我因?yàn)閾?dān)心被同學(xué)說閑話,幾乎斷了跟趙成共友的聯(lián)系。
現(xiàn)在為了兒子,我自然是豁出去一切,厚著臉皮去求趙成的下落。
我哥也讓同事幫忙打聽。
一整天接連不斷地消息傳來,全都是“不清楚”、“很久沒聯(lián)系”、“幫不上忙”。
就在我?guī)缀踅^望時,峰回路轉(zhuǎn)——“前兩天看沈瑤朋友圈,似乎在本地,要不你去問問她?”
“需要的話,我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推給你?!?br>
沈瑤是趙成大學(xué)時追了三年也沒有追到的女神。
也是趙成婚后的出軌對象。
看到這個名字時,我已經(jīng)有些恍惚了,說不清是擔(dān)心兒子兩天沒睡、還是回復(fù)了一整天消息導(dǎo)致的。
總之,頭疼的厲害。
沒記錯的話,沈瑤也有頭疼的毛病,于我坐月子落下病根不同,她是生來就體弱。
不定期發(fā)作,眉頭皺一下,趙成就去噓寒問暖。
趙成追沈瑤時細(xì)心到了極致,跑遍了周邊城市的醫(yī)院,去求治頭疼的法子。
卻在我頭疼時僅丟下一句:“頭疼而已,這么矯情做什么。”
我不知道沈瑤后來和趙成有沒有聯(lián)系,但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我加上了沈瑤的好友,說明情況以后,久久等不來回復(fù)。
我只能言辭懇切地求她幫我一回。
沈瑤:“你要怎么求?”
下一秒,一個視頻打了過來。
沈瑤轉(zhuǎn)動手機(jī),我看到一旁正在和美女喝酒的趙成。
他整個人醉醺醺,臉上酡紅,說起話來有些大舌頭。
屏幕又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沈瑤從包廂里出來,點(diǎn)了一支煙,對我說:“求人得有求人的態(tài)度吧?!?br>
“姜蓁,我們這么多年沒見,我可不會因?yàn)槟阋痪湓?,就替你辦事?!?br>
沈瑤還是那么漂亮,好像歲月從來沒有經(jīng)過她。
我問她想要什么。
她說:“現(xiàn)在,跪下,磕頭,求我。”
我?guī)缀跏橇ⅠR照做。
這毫不猶豫的動作使得沈瑤愣了神,好一會兒,她嗤笑:“你沒有自尊嗎?
我讓你跪你就跪!
如果我讓你跳樓,你也會答應(yīng)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得在我兒子手術(shù)成功后才行?!?br>
沈瑤:“你真是無藥可救了。”
“明天,我會讓趙成去醫(yī)院?!?br>
4我并非沒有自尊。
否則的話,不會一發(fā)現(xiàn)趙成出軌的事情,就立馬和他離婚。
我只是覺得虧欠兒子。
離婚后,我檢查出懷孕。
本想做人流,卻被醫(yī)生告知我的子宮壁很薄,假如這一胎流了,將來可能再也不會懷孕。
于是,我生下了姜明。
他是我一意孤行帶到世上的。
我得對他負(fù)責(zé)。
和兒子的生命比起來,懇求前夫的小三算不了什么大事。
只是我沒有想到,兒子對這個出生以后完全沒有聯(lián)系的爸爸分外熱切。
他哭得抽噎,抱著趙成的腰,說自己好痛,快要死了。
趙成一副心疼的表情,他一邊拍著姜明的背安慰,一邊怒視我質(zhì)問:“你是怎么照顧孩子的!”
“你有沒有對兒子上心!”
“怎么能讓他食物中毒!”
“你這個母親太失職了!”
沈瑤站在趙成身側(cè),溫柔地?fù)崦鴥鹤拥哪?,趙成讓兒子喊人,兒子便乖乖叫沈阿姨。
聲音很甜,像是在撒嬌。
“我很關(guān)心兒子,我只是太忙了,我得賺錢養(yǎng)家……”我的話聽起來像是蒼白的辯解。
趙成哼笑,問兒子:“媽媽對你好不好啊?”
我期冀地看過去,兒子猶豫了下,猛一搖頭,對趙成說:“一點(diǎn)也不好!”
她非要我去上學(xué),我說了不愿意學(xué)數(shù)學(xué),她還坐在我邊上輔導(dǎo)我作業(yè)。
她不讓我吃漢堡炸雞,我都請求她了,她還是不愿意滿足我。
我同桌換了最新的蘋果16,我不想被人看不起,可她偏不給我買。
……每句話都是插向我心間的刀子。
一刀又一刀,我痛得不能呼吸。
兒子的數(shù)學(xué)已經(jīng)差到150的試卷只考30的地步,不管,他會考不上大學(xué)。
兒子從小就有腸胃方面的毛病,我無數(shù)個夜晚背著他跑向醫(yī)院,如果吃了油炸食品,他會鬧肚子。
攀比不是好的心理,況且我們家的條件根本買不起,一部手機(jī)足夠我們生活一個月。
我從沒想到,在兒子心中會藏有那么多對我的埋怨。
在我面前,他一次不滿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于是我便也以為他會像我愛他一樣愛我。
趙成像是一個勝利者:“現(xiàn)在兒子需要肝移植,你竟然還向著自己的哥哥!”
“你對得起他喊你那么多聲‘媽’嗎?”
他要我哥來給姜明做配型。
我搖搖頭,驅(qū)趕眼前快要將我侵蝕掉的漆黑,問姜明:“你真的想要你舅舅的肝嗎?”
姜明抿著嘴沒說話,趙成安慰他別怕,大膽說出心里最真實(shí)的想法。
于是姜明說:“舅舅不是一直都說拿我當(dāng)親兒子嗎?
現(xiàn)在我需要肝,他憑什么不給我?”
我渾身都在發(fā)抖。
胳膊仿佛有千斤重,我抬手,指著姜明,口中發(fā)出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的尖利又刺耳的聲音:“你個畜生!”
姜明嚇了一跳。
我說:“你舅舅、他救過你的命!
而你,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你不配做人!”
姜明七歲那年去我哥家玩。
隔壁意外著火,火勢蔓延很快,一下子就燒到了我哥的房子。
當(dāng)時我哥不在家,家中只有嫂子和兩個孩子,嫂子盡全力保護(hù)著他們,自己卻吸入太多煙而意識潰散。
救援趕來后,嫂子將姜明和姜茜交到了我哥手上,讓他趕緊帶他們逃出去。
可她卻沒能獲救,死在了那場火里。
我哥手上的傷疤就是那時留下的。
沒有哥哥和嫂子的保護(hù),姜明會死在那里。
哪里還能跟趙成演這出父慈子孝!
5我哥進(jìn)病房的時候,我瘋了一樣毆打趙成。
病房里其他家屬被我嚇得躲在一邊,攔都不敢攔。
直到我哥喊我的名字,我才像找到依靠一樣撲了過去。
我委屈得要命。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養(yǎng)大的孩子,會在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的父親面前指責(zé)我。
眾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讓我無地自容。
我擦了擦眼淚,拉著哥哥的手就往外走。
姜明還在那邊喊:“舅舅,你回來!”
我踮起腳尖,兩只手捂著哥哥的耳朵,用急促的步伐催他快一點(diǎn)。
打開病房門,門外站著一個穿紅裙的女孩兒。
她驚訝地張了張眼睛,而后試探地問我:“您是那天給我打電話的人嗎?”
聲音很有辨識度,我一下子便回憶起來。
女孩兒笑了笑,對我說:“阿姨您好,我叫林悠悠,想給您兒子做配型。”
“……你認(rèn)識我嗎?”
林悠悠搖頭。
“……你認(rèn)識我兒子嗎?”
林悠悠還是搖頭。
那為什么?
林悠悠輕抿了下唇,嘴角便出現(xiàn)一個小梨渦,她說:“阿姨,我不想活啦!
在結(jié)束生命前,我想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病房不大,我們的交談很快引起了姜明的注意,他連忙叫道:“悠悠姐!
謝謝你愿意救我!”
“等我好起來,一定會報答你的!”
我看著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兒搖了搖頭,我握著她的手,說:“孩子,不要想不開,這輩子長得很,你的人生才剛開始啊?!?br>
趙成罵道:“姜蓁你住嘴!
你和你哥見死不救,現(xiàn)在有人愿意救我兒子,你說這些做什么!
真是壞透了!”
林悠悠拍了拍我的手,寬慰道:“阿姨,我是自愿的,你不要有心理負(fù)擔(dān)?!?br>
隨后,她叫來了醫(yī)生,表示自己愿意做配型。
趙成以姜明父親的身份對著她感激涕零。
于是林悠悠說:“您做配型了嗎?”
趙成表情一僵。
林悠悠:“醫(yī)生,他是病人的父親,我們一起吧,多個人多份希望?!?br>
趙成干笑兩聲,給姜明使了個顏色。
姜明抓住趙成的衣服,可憐道:“不要,我不要爸爸的肝?!?br>
“如果爸爸將肝給了我,會給身體造成巨大虧空的,我不想讓爸爸這樣。”
我做配型時,姜明沒說過這樣的話。
他只是在祈禱,希望我們配型能成功。
現(xiàn)在看來,他不是不知道手術(shù)的影響,只是無視了我的這份傷害。
林悠悠掰開姜明的手,說:“再虧空,能有人命重要嗎?”
“做爸爸的怎么會忍心看孩子難受呢?
您也一定希望自己的兒子能獲救吧?”
姜明眼淚汪汪地看著趙成,趙成不得已說:“是的,小明可是我的寶貝兒子,我才不會像你媽那樣狠心。”
可他跟醫(yī)生出去時,兩條腿都在打哆嗦。
趙成一走,病房里就安靜了。
姜明不敢跟我說話,他仰臉看向沈瑤,說自己渴了,想喝水。
沈瑤半點(diǎn)都沒搭理,她徑自朝我走來,說:“姜蓁,看來放棄趙成以后,你過得并不好啊?!?br>
我和沈瑤,一個圖趙成的感情,一個圖趙成的錢。
趙成有賺錢的能力,卻花錢如流水。
他的錢流向很多人,沈瑤被滋養(yǎng)得越發(fā)嬌嫩。
趙成的感情保質(zhì)期太短,結(jié)婚一個月后,被我捉奸在床。
明明戀愛時,他很周到體貼。
現(xiàn)在看來,姜明完美繼承了趙成,兩人的演技都好極了。
不,姜明青出于藍(lán)。
一個孩子,能把自己最真實(shí)的想法隱藏起來。
直到今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真面目。
薄涼和自私不是一朝滋生的,我養(yǎng)育了一個怪物。
我既心痛又悲涼。
回想起姜明剛出生時,僅五十公分、皺巴巴的就像一只小猴子。
那啼哭聲仿佛還在耳邊。
我跟姜明說:“從今往后,你就是趙成的兒子。”
“我不管你了?!?br>
十六年,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