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br>
儂秋聲豪邁地擺了擺手，一臉的往事不堪回首，

“充罪為伎，在官家酒宴間左右逢源的美人么，到我這份上就頂天了。再要強(qiáng)一些就要進(jìn)宮，宮里的娘娘我也看了和我不是一條道上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就急流勇退了?！?br>
“……”

逢紫張了張嘴，愣是沒擠出一個字來反駁她，只放了臉，“我們姑娘不見官伎?！?br>
“不見官伎？那家里也不養(yǎng)家伎，外面也不召樂伎？我沒料到她這樣乏味無趣的。不聽曲兒不彈琴，不賞舞也不叫戲？再加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天天繡花讀書，收租子算錢……人生的趣味可是十成里去了八成了。世上的男子不說。就算是宮里的娘娘和各府里的誥命，更不要提外面的鄉(xiāng)野婦人，都知道自己唱兩句找個樂子呢。”

她嘆氣，一副你們姑娘朽木不可雕的表情。

“……”

鄭歸音來救場了：“儂娘子現(xiàn)在還要吃藥嗎？”邊說著，她笑著請了她落座。畢竟任誰看，現(xiàn)在都是她在欺負(fù)瞎子。聽著她的話，儂秋聲臉色果然變了。

“你才要吃藥。”

“……”鄭歸音默默看她，正要解釋，嫣濃不甘示弱，瞪眼道：“我們姑娘說你有病你就有病。”

“你才有病。”

“你有。”

“你有！”

“……”

院子里女眷在斗嘴，丁良卻站在北邊儂秋聲所居的雁字樓里。他在房中來回走著，不知道儂秋聲有沒有去和鄭二娘子解釋。這時，他聽到莊門外傳來家將的傳訊聲。

他急步到窗前遠(yuǎn)望，看到火把下，傅映風(fēng)騎馬進(jìn)了莊。他知道公子忍不住了。

這時，他看到公子在莊門前又扭馬回頭，他也知道公子實(shí)在是想直接闖進(jìn)莊來。但他能和鄭二娘子怎么解釋呢？儂秋聲的第一個情人是傅映風(fēng)。

丁良當(dāng)然也不知道，半刻鐘前他悄悄進(jìn)莊拜見儂秋聲時，鄭歸音就在自己院子的窗口看著，她早就看到了他?？粗M(jìn)了雁回樓，所以她對儂秋聲后來的拜訪并不意外。

“儂娘子的眼睛，還缺兩味海外的藥材配？”

“……對，眼睛不好有時候會連累腦子也不好，嘴也不好。我天天吃藥。”

儂秋聲如她自己說的一樣，非常善于認(rèn)清形勢，從善如流，

“莊頭說這幾天莊子里要來一位泉州的大商，去年就說好了有外蕃的藥材帶幾味過來，

原來就是鄭娘子？”

她感嘆著，轉(zhuǎn)頭用蒙著紗布的雙眼看向了怒氣沖沖的嫣濃，摸索抓著她的手，“好機(jī)靈的丫頭，怎么就一眼看出了我的病癥。我一直覺得自己有病，需要吃藥呢?！?br>
又轉(zhuǎn)頭看逢紫，

“唉喲，一看就是知書識禮，依我說看戲聽曲那都是上了不臺盤的玩藝，大家小姐就是要算帳、收租子、理財、管家事才是正經(jīng)事呢！不是鄭二娘子這樣的小姐，也調(diào)教不出她這樣的好丫頭！”

“……”

鄭歸音向來知道傅映風(fēng)的眼光奇特。比如他為了趙慧兒拒絕了嘉國長公主，比如這位儂秋聲。

所以她并不覺得傅映風(fēng)對她的感情有多深，她這樣正常平凡的商家女子，完全不符合傅九少爺?shù)目谖丁?br>
“鄭二娘子要進(jìn)宮？”

儂秋聲果然不同常人，托著腮用層紗下的瞎眼好奇地看著她，“喜歡太上皇？七十歲老頭？”

“……”她有這樣不正常？反問著，“這不是傅九公子的話吧？”

“對，這是我問的。傅九公子傳的話是，明日早上他還來接你一起去錢家別莊。一起赴春宴。今日他先回府了?！?br>
她歉然著，一心安慰鄭歸音，“你別惱。但凡天下的男子都以為姑娘們就非要愛著他不可呢。你看，他都先低頭了你就讓他一步如何？”

這話的意思是，今晚就當(dāng)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她沒有去見過趙若愚，他也沒有闖過鄭家的院子更沒有什么舊相好儂秋聲。

大家扯平。

——所謂掩耳盜鈴就是這樣樣了。

“你的眼睛能看到？”鄭歸音盯著儂秋聲。她早知道傅映風(fēng)心虛的時候，什么事都好說。他必定把選女冊子翻了個徹底才這樣好說話。畢竟她今晚就是去張女官，見著趙若愚完全是意外。

至于儂秋聲——

“鄭二娘子你這樣的美人，要巴結(jié)傅九公子應(yīng)該自己出手才對。何必費(fèi)盡心血借用趙慧兒？如果非要如此，我想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你想進(jìn)宮?！?br>
她又萬分歉然，“還是那句話，傅九公子可沒這樣想。他覺得姑娘們愛他才對。”

傅映風(fēng)知道你一邊收他的錢一邊拆他的臺嗎？

“……儂娘子要是看不到我的臉，怎么斷定我要不要進(jìn)宮？”

“這個……”儂秋聲沒回答，還在托腮用瞎眼看著她。

她會意地拍了拍手，馮虎走進(jìn)來，把一只小盒子放在了儂秋聲的面前，看了她的瞎眼，又伸手打開了盒子，她纖手伸進(jìn)去輕撫里面的藥材，過了一會兒似乎全身松懈了下來。

“就等著它們了?！?br>
這時就見她抬手把紗巾一抽，蒙妙的眼巾被抽落。鄭歸音看到了她徐徐張開的雙眼。

燦若星辰。

也只這樣的雙眼才配得她這一身衣裳和美貌。

“我蒙貴人庇護(hù)，用了御藥，其中就有這兩味藥材。再用上兩日就好了?！?br>
她現(xiàn)在就似乎能看到，但又用纖手掩了眼，表示藥不能停一定要堅持。鄭歸音在驚嘆她容色之時，內(nèi)心亦在冷笑：

傅映風(fēng)果然好眼光。

莊外的傅九公子深知，任何人看到儂秋聲這樣的情敵，就算是前任情敵，都會生氣吃醋，都會自卑難過，都會陰陽怪氣。這是靠身份差別也挽救不回來的天賦差別。

就算是皇后，看到儂秋聲，說一句可憐是個官伎。這也掩蓋不了儂秋聲天生下來就是比皇后漂亮。更何況儂秋聲充罪為伎之前也是公侯門第的大家閨秀。

但他還是膚淺了。第二天早上天沒亮，傅映風(fēng)坐船等在河道叉路口，等著接鄭歸音一起去錢莊的時候，才明白他對她真是不夠了解。

清晨的波光耀眼，他站立船頭，眼睜睜看著鄭家的船從他跟前駛?cè)チ恕?br>
她就坐在了半開的窗內(nèi)。她還在想著儂秋聲。

“你們家不是盧四夫人的對手。”

昨夜在鄭歸音的詢問下，儂秋聲臨走時難得遲疑了一回，但抱著手里的藥盒，她還是快人快語，“有些事你得去京城才能明白。但你只看，平寧侯府的世子程青云被盧四夫人坑害——”頓了頓，她想起盧四夫人的身份，用表情空白的無辜臉對著她，鄭歸音幾乎沒笑出為來，儂秋聲眼睛不能用，但這察言觀色的習(xí)慣可沒丟，她笑道：“我和他們侯府不認(rèn)親。”

儂秋聲半張了唇，表示了一個驚訝卻贊同的表情，立時接了下去，“你姐姐——盧四夫人可不好惹！程青云是嫡長子，娶的又是秀王府的城陽郡主。堂堂的郡馬都尉現(xiàn)在連世子位都保不住。但你看看，他丈人秀王府里也沒有吭一聲。那可是官家的本家！”

“……我明白了，我們家會暫時忍耐的。遞狀紙不過是個過場?？偛荒茏屗凵项^來。”

鄭歸音笑著，看著小丫頭們換了衣匆匆來接，就送著這位爽快的儂娘子去了，還自白笑道：“我們家難道還能和秀王府比？他都忍了我們有什么不能忍的。我家既不姓趙也沒有個小兒子給太上皇做養(yǎng)子現(xiàn)在成了官家。”

明州城的清晨，鄭家河船上青簾半簾絹紗朦朧。船過時，他分明看到她新梳的曲云髻，挑起的單珠釵簪在發(fā)髻后尾上宛如朝花初綻，搖曳生姿。

窗紗輕薄，她側(cè)坐著，在晨陽下化成一片淺金色的秀美剪影。他不禁就看癡了。

隔著簾，她何嘗沒看到他立在船頭的俊逸身影，但她對他堆起來的迷人笑臉視若無睹。啪一聲打下了簾子，隔絕了他的視線。

這還算是正常，他無奈嘆氣，重振精神，手一揮，讓自家的船跟在她的船后。

兩船并行。

他突然在她的艙中看到一個陌生男子。

這男子穿一身素紫錦繡大衫，頭戴著東坡巾，一看就知道并不是家丁。

“怎么回事？”他頓時沉臉。

船艙里，嫣濃卻還在問道：“姑娘，盧四夫人的船今天也要從城外河道上走。咱們真的要……要撞上去？昨天你不是和儂娘子說——”

不是說要暫時忍耐？

鄭歸音心不在焉，又不愿意去理會外面船上的傅映風(fēng)，只隨口道：“沒錯。我又沒編造假罪證闖到京城里去告御狀，誣告平寧侯府全家謀反活該抄家滅族——這不就是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