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說人算不如天算,我此時覺得天都不及文略算的準。
他剛走不久,寂靜中傳來一聲呻()吟。
又過了片刻,響起一陣衣料與枯草摩擦的窸窣聲。
我猜,他確實是蘇醒了。
但我覺得并非如文略所說,是哪陣妖風(fēng)將他吹醒。
而多半是因為搬他來此的途中,我們讓他在山坡上自由滾動,以致他全身血氣加速運行,提高了吸氧量,加強了心肺功能,增加了大腦供血所致。
“你......”男人聲音嘶啞虛弱,但音色卻有碎玉之音,聽上去年紀左不過二十出頭。
因他一個你字拖得老長,給了我足夠的時間以音描形,臆想中此男子應(yīng)有幾分風(fēng)姿。
既然人已經(jīng)醒了,還同我打了招呼,我不回應(yīng)似乎不太禮貌。
于是朝著聲音的方向,友好的笑了一下:“是我救你的,叫我恩人就行。”
“你!”
我點點頭:“我是個瞎子?!?br>
此后便是長久的、出乎意料的靜默。
起初我有些不解,但細想一下就了然了。
古往今來,才子佳人的戲文里,皆是公子負傷,得遇美人搭救。
公子醒來,見美人嬌花照水,眉目含情,于是公子眉飛色舞,與美人眉來眼去。
之后兩人心旌搖曳,心意相通,然后做些心照不宣的事。
可是他醒來,卻看到坐在身邊的是一個姿色平庸、目不能視的女子,即沒有辦法與他眉目傳情,亦沒有辦法令他心猿意馬,著實的郁悶。
受如此重傷本就難得,得遇女子搭救更是難得,這樣的天賜良機,本應(yīng)促成一段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無以為報便以身相許的佳話。
卻生生被我這樣一個瞎子給攪了,委實遺憾。
想來,竟是我對他不住。
想到此處,我有些內(nèi)疚。
我正自內(nèi)疚、慚愧、自責(zé),糾結(jié)著如何彌補他這天大的遺憾時,文略回來了。
見到忽然出現(xiàn)的文略,男子驚訝道:“你?”
我有些悵然,如此動聽的聲音,卻只會說這一個字。
文略也怔了怔,沒想到他這么快醒來。
在洞口駐足片刻,才走進來,放下柴火和藥草,道:“是我救你的,叫我恩人就行了?!?br>
我在心中默默豎起拇指,不愧是一張桌上吃過大餅,一口井里喝過涼水的交情,果然心意相通。
文略放下東西,就走過來看我,前前后后的仔細看過:“韭韭,你沒事罷?”
我還未來得及答話,旁邊響起一個疑惑之聲:“韭韭?”
我暗自嘆了口氣,看吧,果然被鄙視了。
以后再要被人撿到,千萬要挑挑這救命的恩人,若是太沒文化,又硬要給你取名,就保不齊是救命還是要命了。
“怎么,公子認識韭韭?”
聽到文略之言,我心里一驚。
我摔落的山崖離峪安如此之近,自然也想過我是否就住在峪安,或在那里有相熟之人。
只是我出事之后,十?dāng)?shù)日也沒有人來尋我,才讓我覺得自己或許只是路過此地,慢慢斷了念頭。
文略能見到我見不到的東西,比如這個男子的神色舉動,他這樣問,我忽然緊張起來:“我先前遇到點意外,出事之前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公子可是認得我么?”
沉吟良久,男子終于開口道:“抱歉,在下并不認識姑娘?!?br>
本以為上天要給我一個機會參悟善有善報的真諦,我隨手搭救一人,他予我心中所求,結(jié)果不過空歡喜一場,心下不免唏噓。
文略放下我,自己去擺弄柴火和草藥,空氣又歸于寂靜。
我兀自想著心事,不知過了多久,傳來文略的聲音:“將衣服除了,我給你上藥。
你的傷口得先將血止住,明日找家醫(yī)館看看,應(yīng)該沒有性命之憂?!?br>
呂云聲:“......”
文略:“韭韭,你轉(zhuǎn)過去。”
我:“......”
文略嘆口氣:“韭韭!”
我無奈的背過身,脫衣服要背著瞎子,真是矯情得讓人無言以對。
身后傳來男子的抽氣聲,很微弱,想來是咬牙忍著疼痛:“姑娘的眼睛是生來就不能視物么?”
文略替我答道:“是從崖上摔下來傷了眼睛,明日我們要去峪安城,給韭韭找個大夫,看看還有沒有得治。
若是公子愿意,可以與我們同行,血雖然止住了,傷還是要治的。”
“還沒請教二位恩人貴臺府?”
“文略。
韭韭,你知道了。”
“看樣子二位不像夫妻,也不像是兄妹,不知二位?”
“她是我......”
我截過文略的話頭,道:“姑奶奶。”
這是報仇的機會?。?br>
空氣驟然沉寂。
火堆里柴火爆響“噼啪”幾聲,可以想象此刻兩人的表情。
我坦然道:“我輩分高?!?br>
“在下......在下呂云聲,多謝二位恩人救命之恩。”
男子有氣無力的說道。
想來他有傷在身,感謝之詞也不便多說,這我是可以體諒的。
于是我好心替他說道:“舉手之勞,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只是我們原有重要之事欲往峪安城去,但見公子受傷昏迷在此,斷沒有不救之理,雖然誤了大事,但公子也不必太過內(nèi)疚,都是一些錢財上的損失,哪比人命重要。”
我覺得我已經(jīng)說得夠明白了,如果他還沒有表示,我就要關(guān)門放文略了。
“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何況二位對在下有救命之恩,若不報答在下此生難安。”
我欣慰的點點頭,這小伙子果然上道。
“在下乃本地人士,家就住在峪安城內(nèi)。
既然二位要前往峪安辦事,不如就在舍下落腳。
讓在下有機會報答二位的大恩大德。”
我揉著額角,道:“這就不必了罷,若是公子非要報答我們,不如......”
我話沒說完,呂云聲又道:“呂家在峪安有些基業(yè),人脈也廣。
姑娘若想醫(yī)治眼疾,自己上門求醫(yī),恐怕不得其門而入。
而且府里珍奇藥材收藏了不少,若是姑娘需要,取用也方便?!?br>
雖然聽起來很不錯,可是冒然住進陌生人家里總歸別扭得很。
我剛要拒絕,文略卻突然道:“呂公子盛意拳拳,我們卻之不恭。
就依公子所言,我們冒昧叨擾了!”
我沒想到文略會答應(yīng),但既然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也沒有反對的必要。
畢竟與文略來說,我只是個隨身物品,沒有他我哪兒都去不了。
沒聽說過,菜筐抱著主人大腿,不許住店的。
“韭韭,餓了罷?”
文略從包袱里摸出一塊大餅遞給我,我伸手去接,他卻不放開,徑自捧過我一雙手,把餅放在我手中,送到我嘴邊,柔聲道:“慢慢吃,別噎到?!?br>
我沒有噎到但著實被嚇到了。
他以前從未如此體貼周到過,方才這般突如其來的溫柔,實在是令人......受寵若驚......毛骨悚然!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時想到這兩個詞的,但極其貼切。
冷靜片刻后,我認為,文略一定是方才出去時被鬼附身了。
嗯,一定是!
“我出去給你找點水,你慢慢吃,在這里等我,千萬別出去?!?br>
我點點頭。
其實被附身也挺好的。
洞里又只剩下我和呂云聲。
果真人如其名,他很安靜,像片云一樣沒有聲音,也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我一邊啃著大餅,一邊心想為什么不烙點韭菜盒子呢?
呂云聲突然出聲,道:“姑娘果真什么都不記得了,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我心里想著韭菜盒子,并沒留意到他話里的紕漏。
若是此時我稍微思量一下,或許就不會有以后那么多事情了。
而我只是嗯了一聲,繼續(xù)吃餅。
春風(fēng)化雨,夜里竟然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暮春夜里涼意甚濃,夜雨添寒,我衣裳單薄,即使躺在篝火附近也忍不住瑟縮,睡夢昏沉間,好像有人給我蓋了件衣服,還掖好領(lǐng)口。
雨水滴滴答答,以一種詩意的節(jié)奏響在我夢里。
也是一個細雨蒙蒙的日子,天地間空濛一片,誰家花園里大片大片的風(fēng)鈴花,在雨霧中像暈開的彩墨,肆意流淌,染盡花色。
一對年輕男女坐在青石壘的水亭中,雙棲一處,身影曼妙。
隔著雨霧看不清面容,卻清晰得聽見男子溫柔低語,女子嬌笑清甜。
這般耳鬢廝磨的形容,是堪可入畫的才子佳人,是說書戲文里的春園佳夢。
可這濃情蜜意,在我眼中卻極是殘忍。
心仿佛被琴弦緊緊纏住,呼吸稍一用力,細弦割入,血肉飛濺。
疼,我捂著心口,瑟瑟發(fā)抖。
“韭韭,韭韭!”
我被文略搖醒,迷糊中可能神情有些呆滯,行動略顯遲緩。
文略顯然沒有把這理解為大夢初醒的迷茫,扳過我的肩膀,緊張道:“韭韭,你怎么了?”
醒來之后,眼前復(fù)又一片漆黑。
這樣的黑白顛倒,真是叫人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
我迷迷糊糊的想著,到底是方才游園驚夢,還是此刻身在夢中?
“韭韭,你到底怎么了,別嚇我,說話呀!”
文略語氣更急,捏著我的肩膀竟有些痛。
我嘆口氣:“我很好,但你要再搖下去,我就不好了?!?br>
文略松了口氣,放開我,良久,道:“做夢了?”
我詫異道:“我說夢話了?”
又一想不對,我在夢里也不曾說話???
文略聲音響在我耳邊,悠悠道:“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