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叛了師門,替本該被我刺殺的目標賣命。
那人帝臺高坐之際,允諾的后位卻給了別的女人。
而我被凌遲挫骨,永鎮(zhèn)于焚魂塔下。
從前我不信鬼神,死后卻成了厲鬼。
而那個我恨不得食肉寢皮的男人,卻對著我的骨灰流了淚。
1.
焚魂塔在皇城以北最為陰暗幽寒的地方。
我站在樹下,看著老道士用血符縛滿我那遍布窟窿的尸體。
這里鎮(zhèn)壓著的都是于章朝國運大不利的極惡之人。
上一個是被我一刀斃命的三皇子。
這一次是我。
“陛下,時辰到了,可以開始了?!?br>高臺之上,皇后姜意輕聲提醒身旁的男人,那樣溫柔的語氣,眼底卻藏著止不住的快意。
皇帝段洵半邊身子掩蓋在陰影里,我只能看到半張冷漠的側臉和向外輕揮的手。
我曾是他最鋒利的刀。
也曾是他許下生死相守的后。
每一次抵死纏綿時,他總一遍又一遍摩挲我的眼,告訴我他有多愛我。
可后來,把我扔進死牢任人玷污的是他,剜我眼挑我筋的是他,割我肉剔我骨的是他。
如今讓人當眾燒毀我的尸骨送進焚魂塔永世鎮(zhèn)壓的也是他。
段洵在害怕。
他怕我變成厲鬼找他報仇。
祭臺上的火比烈日還灼熱。
我跪倒在樹下,哀嚎不止。
我曾以為最痛不過被摯愛之人辜負。
但原來,靈魂被撕裂焚燒的痛楚要比那些狠上千萬倍。
2.
殺了他!
殺了他們!
被辜負、被欺騙、被利用、被折磨……
滔天的恨意從靈魂深處猛然炸開。
森寒的狂風從我的周身卷起,漫天黑云遮蔽整座北皇城,慘然血雨傾盆而下。
我猩紅的雙眼里映出祭臺上慌亂逃竄的人影。
段洵死死捏著劍,在禁軍的掩護下倉皇往外跑。
我無罪。
便是焚魂塔也奈何不得我。
我成了厲鬼,血衣白發(fā),猛然撲向他。
老道士拎著桃木劍想要抵擋,卻被我一掌直接削斷了半顆頭。
我在黑幕下顯出了形。
人哪有不怕鬼的?
尤其是我這樣狂性大發(fā)的厲鬼。
我劈手奪過長劍凌空砍向段洵。
他臉上潮濕一片,不知是雨還是嚇出來的眼淚。
他的雙眼映出我的劍。
該結束了。
你這該死的畜生!
人人都怕鬼。
可鬼也怕有真龍之氣護佑的人。
3.
我醒來時,雨停了,黑云也散了。
我拖著滿身傷痕,在樹蔭下低低地喘著。
段洵成了系國運于一身的皇帝,周身縈繞真龍之氣,我殺不了他,甚至連那座王宮都靠近不得。
我報不了仇。
“呦,醒了?還挺扛打?!?br>誰在說話?
我吃力爬坐起來,循著聲望去。
有一高大男子自樹上跳下來,對著我似笑非笑。
“你能看見我?”
難道我從此以后便顯形了?
“若是化成厲鬼便能顯形,那跟人有什么區(qū)別?”這人似乎知道我的想法,嗤笑:“豈不是鬼鬼都爭著滿世界拉仇尋恨了?!?br>他朝前走了幾步,抬手伸了個懶散的腰,日光從上頭灑下來。
他走路時步子看著正常,腳卻未曾挨過地。
他是鬼。
一只能行走在陽光下看起來很強大的鬼。
我問他為什么會這樣。
“大鬼和小鬼是不同的,無腦的魯莽和睿智的沉穩(wěn)也是不同的。”
他說話可真毒。
我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泣血懇求:“幫我殺了他們,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給你?!?br>4.
可我有什么呢?
我沉默地跟在大鬼身后,去他說要去的地方。
未及半里,我便被強烈的真龍罡氣刺得七竅銳痛,心口如刀絞一般,接著便是一口血噴出。
這里是皇陵。
大鬼不怕。
我怕。
我驚惶后退,“大仇未報,我還不能死?!?br>“真是廢物?!?br>大鬼在我頭頂拍了一下,一瞬間所有痛楚全都褪去了,我的腦子里一片清明。
皇陵在整個章朝風水最好的地方。
段家的人,死了也要守好他們的江山。
段洵也是這樣,雖然他的皇位是我弒君幫他偷來的。
大鬼說他愿意幫我,只要我放棄輪回轉世,把靈魂送給他煉珠子。
可是我骨灰被鎮(zhèn)壓在焚魂塔下,本來就不得輪回。
大鬼笑了,手指前方,讓我進去。
章朝有規(guī)矩,帝王登基時會為自己修建陵寢,帝后同穴。
老皇帝死的那天,段洵親手為我洗刀,他擦掉我手上的血,指著皇陵的方向對我說:“皇陵已經修好,帝后同寢。阿念,我們不論生死都要在一起?!?br>我是殺手,只有代號沒有名字。
段洵說第一次見到我就再也沒能忘記。
皇家無情,他卻對我生了情念。
現(xiàn)在那個給我起名“阿念”的男人正捧著一方黑匣子往皇后的陵寢放。
他看不到我。
我卻能看到他臉上的眼淚。
那是我的骨灰。
原來我是可以轉世輪回的。
“這小子也未必對你無情?!?br>大鬼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我身后。
可那些欺騙、背叛、利用、傷害……統(tǒng)統(tǒng)是真的。
我看到段洵那張臉就惡心。
我和大鬼做了交易。
我把靈魂獻祭給他,他許我七日報仇時間。
新死鬼是要下閻羅殿登善惡臺判輪回道的,而像我這樣獻祭自己的鬼是要進他的爐子的。
臨走時,大鬼給了我三張顯形符。
我狂性大發(fā)時是能顯形,可要是傷及無辜就生了罪孽變臟了。
臟了的魂他可是不收的。
5.
要殺的人太多了。
段洵動不了,不代表別人不行。
我去了死牢。
我曾見過很多死前惶惶掙扎,嚇到癲狂失禁的人,我以為死是最痛苦的。
直到我被段洵拋棄,我又以為那是最痛苦的。
后來我被扔進了死牢。
從五歲被搶到宗門開始非人的殺手訓練,到后來的焚尸毀骨,原來是世上總有比痛更痛的。
不知道大鬼的爐子燒起來是不是也很痛。
死牢陰氣重,讓我更強大了。
我沒有用顯形符,只游走在他們之間,看著他們一邊嘶嚎一邊掙扎逃竄。
我一個個拔了他們的舌頭,一塊一塊拆了他們的身子。
每削下一塊肉便想起當初被這群爛東西按在地上打罵侵犯的畫面。
這里尸橫遍地,連守衛(wèi)都嚇暈了。
我踩著滿地血水往外走,只覺暢快。
大鬼在外面等我。
他還是那副懶散樣子,拎著把傘站在太陽底下。
我有點羨慕。
這一生,從殺手到厲鬼,我好像從沒見過光。
大鬼把傘扔我手里,又掏出塊帕子:“擦擦干凈,臟死了?!?br>我心狠手辣,幾乎屠了整個死牢。
大鬼問,“你就不怕殺人太多進油鍋?”
“沒能把他們挫骨揚灰扔進焚魂塔永世不得超生已經是福報了,有什么可怕的?”
大鬼撫掌大笑:“好好好,我們當鬼的就該有這樣的風范?!?br>6.
京中開始有鬼殺人的流言出現(xiàn)。
人人驚恐。
而我的復仇才剛剛開始。
當年一杯酒藥倒我的人是皇后姜意的貼身侍女,一紙令言把我扔進死牢的也是皇后,我身上這兩百零三道刀痕更是拜她所賜。
這種痛苦,她怎能錯過?
可自從那日我從祭臺上顯了形,姜意便躲在深宮不出來了。
江南旱地連綿,可這兩個縮頭烏龜竟連明日的求雨大典都取消了。
百姓的生死可以不顧。
但親爹娘的葬禮總得參加吧?
一個不夠便殺兩個,兩個不夠便殺一群。
姜老太爺位至國公,滿門貴胄,若是從爹娘到哥哥全沒了,靠山一倒,姜意這皇后位置怕是坐不穩(wěn)了。
我在國公府的正廳坐著。
前面嘩啦啦跪著一地人,姜意那一品誥命的娘正扶著滿身血污的老太爺哭得稀里嘩啦,那嫡親的兩個哥哥更是嚇吐嚇尿了一地。
真臟。
我隔空彈了一下快燃盡了煙,冷眼瞧著那老太太,“一炷香的時間快到了,你那女兒還沒回,可怎么辦呢?”
他們家貪贓枉法、燒殺搶掠的事沒少干,可約莫是第一次瞧見我這樣狠辣的厲鬼,嚇得渾身直哆嗦。
“宮……宮門落了鑰,傳信,傳信的人,不,不太好送進去?!崩咸贿吙念^一邊哭,“求菩薩再給我們點時間,您要什么我都愿意給!”
原來將上位者如蛆蟲般踩爛在腳底是這么快意的事。
“當真什么都愿意?”
姜家人連連伏地點頭,磕了滿地血肉。
“好吧。”
我慢悠悠走到那對兄弟身前,話頭未落地便各斷了他們一只胳膊。
尖嘯四起。
我周身戾氣爆發(fā),眼底血紅一片,“從現(xiàn)在起,每隔一炷香我便斷他們一只手腳,我倒要看看,沒了姜家倚仗,她這后位還坐不坐得穩(wěn)!”
姜意到底是來了。
在收到姜老太爺項上人頭時,這個躲在深宮中的女人到底是坐不住了。
可也不知道她到底使了什么法子。
段洵竟也跟著一起來了。
很好。
倒用不著我再費心思找了,血海深仇今日可以一并報了。
7.
“阿念?!?br>他紅著眼喚我名字。
稀罕,這狗皇帝竟還記得我叫什么。
“怎么,你是活膩了跟著一起來找死的嗎?”
段洵似乎僵了一下,“是我對不起你?!?br>“既然知道,那待會兒我砍你時最好乖乖受著。”
姜意剛邁進門檻便瘋了大半。
姜氏滿門一百二十三人,死的死,傷的傷,濃重的血腥幾乎蓋住了整座宅子。
大鬼不讓牽連無辜,我便挑挑揀揀,從她的直系血親里找了幾個削了胳膊腿和腦袋。
壞鬼殺壞人,總不算有罪吧。
“瘋子! 你這個瘋子!”姜意癲狂大叫,“我當日在死牢就該直接將你挫骨揚灰永世封禁!”
段洵也是不忍,到底是枕邊人的血親,他擰著眉,又如從前那般語氣訓我。
“阿念,你莽撞了,姜家對朕有恩,更是我朝三代功臣,你這樣是死罪?!?br>他大概是忘了,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我有罪?”
我簡直要笑折了腰。
“若是我報仇有罪,那你這等弒君弒父謀權篡位的不忠不義之徒豈不是該千刀萬剮?”
滿堂俱靜。
段洵眼底僅存的那點兒似乎是憐惜的東西也沒了。
這樣很好。
我與段洵相處三年,最是知道怎么戳他的心最疼。
當年先帝下江南云游,途經杭城,強搶當?shù)匾簧膛由洗?,許諾帶回京賞封位,卻在不過短短半月后便膩了。
先帝在南方游歷一圈,回程時把這女子忘了,最終也沒帶回去。
商人本就位低,這女子失了貞潔又懷了孕,日子過得很是凄苦。
直到段洵磕磕絆絆長到七歲,才被第二次下江南的先帝給接了回去。
那時皇后無子,地位不穩(wěn),段洵又聰慧乖巧,便要去養(yǎng)在了膝下。
可到底是商女之子,段洵又體弱多病,在宮里沒少受欺負,到后來皇后產子,他的日子就越發(fā)難過了。
直到二十三歲那年,段洵獻策解決江東水患,才開始受到重視。
我便是那時候被派去刺殺他的。
儲君之位高懸,絕不能讓一個低賤的商女之子得了去。
段洵最恨人提起這段往事。
我看到他拿劍的手青筋畢現(xiàn)。
他想殺了我。
而我更想殺了他。
我將周身戾氣化作長刀,裹挾著滿腔怒氣砍向他。
段洵后撤一步,抽劍抵擋。
天子劍,又有真龍之氣守護,我怎么可能動得了他。
我的目標從來都不是他啊。
漆黑的刀刃砍進腰腹時,姜意甚至來不及發(fā)出聲音,緊著便被我一腳踹飛了出去。
她伏在地上,被我像條死狗一樣拖起。
段洵目眥盡裂,“阿念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朕命令放了她!她是皇后,不是你能殺的!”
我有時候真覺得現(xiàn)在的段洵很可笑。
我歪頭一笑,“可以啊,你死,她活,這個交易如何?”
他以為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他以為姜意又是個什么東西?
“鷹兒,別鬧了。”
一道熟悉的男聲傳來,我渾身一震,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