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訴謝知樾。
“你要找的東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br>7
謝知樾坐在上。
一整夜過后,他突然醒悟了過來。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東西,就是他坐著的這把龍椅??!
他喊來副將季青辰,要他拿榔頭大錘來。
季青辰很猶豫,“這把看著造價不菲,真的要砸嗎?”
謝知樾的手在龍椅上撫過。
骨白色的扶手,柔軟的雪皮墊,一整塊青玉做成的椅子,顯然是無價之寶。
至于那被劃花的刺青,應該只是誤會一場。
沈玉芷是貴女,怎么可能在自己身上刺青呢?
謝知樾說:“不如你替我寫封信,問問長老此事該如何決議?”
季青辰神色一變,微微低下了頭。
謝知樾覺察到不對,追問道:“怎么了?是不是長老出了什么事?”
他追憶道:“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在暗中助我,卻從不露面。攻下皇城前,長老明明說他很快就會與我們匯合,為何到今日還沒有半點他的消息?”
季青辰把頭低得更低了。
謝知樾急了,“說話,長老怎么了!”
副將被迫抬起頭,眼神閃躲。
他答:“長老,長老已經(jīng)死了……就在咱們攻入皇城的那一夜。”
“怎么會!”謝知樾擰起眉頭。
“這么多年,我雖然沒有見過長老的面,但也一直與他通信。他定是個聰明可靠的人,怎么會這么突然就死了?”
謝知樾靈光一現(xiàn),捶胸頓足:“一定是那狗皇帝!他發(fā)現(xiàn)了長老,還發(fā)現(xiàn)了長老在暗中給我們支持,所以殺了他!”
季青辰斟酌了一下回答:“是的,將軍?!?br>看到副將欲語還休的樣子,我不禁有點想笑。
謝知樾想找我,想找一直在暗中幫助他的長老,還想找玉璽。
其實他要找的所有東西,就在他的眼前。
聽到長老死了,謝知樾很難受。
他重新坐回到龍椅上,心哀而痛。
“當年我一人流放雪淵,若不是長老派父親舊部前來救我,我早就死在雪淵了……他都死了,我卻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他是什么樣的人……”
“將軍——”
季青辰突然打斷了謝知樾的追憶。
“其實,你見過長老的?;蛘哒f,你認識長老?!?br>謝知樾精神一凜,“他到底是誰!”
季青辰捏緊了拳頭,緩緩回答:“那個一直沒露面的長老,就是沈玉芷?!?br>8
我在謝知樾的臉上看到了困惑的表情。
他好像有點沒反應過來,不確定地又問了一次。
“你在說誰?長老?沈玉芷?”
季青辰雙膝跪地,高聲道:“將軍!這么多年屬下對將軍知而不報,犯了軍規(guī),還請將軍責罰!”
謝知樾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季青辰面前,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
他眼下的肌肉抽動了幾下,連聲音都弱了幾分。
他在害怕,害怕自己聽到的是真的。
“再說一次,誰是長老?”
季青辰咬緊了自己的牙關,而后又松開了。
他再次回答:“沈玉芷。就是那個害謝家滿門抄斬的沈玉芷。”
“不可能!”
謝知樾突然發(fā)狂,一把將人推出去老遠。
他咬牙切齒,怒目圓瞪:“季青辰,如今連你也跟著別人一起來騙我是吧!沈玉芷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竟甘愿撒謊背叛我,下去領軍棍三十!”
聽到這話的我倒吸一口涼氣。
軍棍三十足以要了人命了!
這么多年,謝知樾的手下里只有季青辰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也只有他愿意幫我給謝知樾傳話傳信。
而如今他因為我要被罰三十軍棍,我于心不忍,急得跳腳。
可惜無論我怎么蹦跶,謝知樾都看不見。
季青辰領命,轉身要走。
謝知樾卻又叫住了他。
“慢著。你說長老就是沈玉芷,可有證據(jù)?”
說到證據(jù),季青辰苦笑了一下。
“其實不光是將軍你覺得難以置信,當初我接到沈玉芷來信的時候也覺得驚訝。明明她就是害了謝家所有人的兇手,又為何要在暗地里幫您呢?”
謝知樾的拳頭一點點捏緊,捏到他的骨節(jié)變得通紅。
季青辰繼續(xù)說:“我一開始拒絕了她,但是后來在雪淵的日子太苦了。她寫信告訴我她送了物資來,送了銀錢來,讓我去拿,我沒忍住誘惑去了,也都拿到手了?!?br>“等等。”謝知樾打斷了他。
“你說的那些物資,銀錢,都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季青辰快速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斟酌了一瞬,還是道出了實情。
“就在您到雪淵的第一年?!?br>那已經(jīng)是七年之前的事情了。
謝知樾渾身一抖,他不可置信地問:“你是說,我被流放雪淵第一年穿的夾襖,喝的粥,都是沈玉芷送來的?”
季青辰艱難地點了點頭。
“是的將軍,之后的每一年,也都是如此?!?br>季家是謝家的三代忠衛(wèi),季青辰從小和謝知樾一起長大,他是絕不會騙他的。
謝知樾很難接受這個消息,他左右看了看,神情茫然又急切。
突然,他開始摳自己的嗓子眼,試圖讓自己吐出來。
季青辰見狀,連忙上去阻止。
“將軍!”
謝知樾眼球發(fā)紅,干嘔卻吐不出來。
他發(fā)狠道:“原來這么多年我吃了沈玉芷這么多東西,真叫人惡心!”
“誰允許她自作多情做這些事?!把我當作什么,可憐蟲嗎?我才不需要她的可憐!”
“沈玉芷,你最好藏好了,要是被我找到,定將你碎尸萬段!”
半空的我留下無聲的淚。
我是宮里被囚禁的鳥,外人看著榮華富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早就被折斷雙翼。
為了幫謝知樾,我私底下用盡了各種手段,散盡了所有金銀珠寶,才給遠在雪淵的他在冬日里送去一點糧米夾襖。
而這些,他都嫌惡心啊。
9
季青辰為了證明自己沒說謊,從懷中取出了一份書信。
那是他留下的,我最后一封信,別的早就燒掉了。
謝知樾一把奪過,打開看了之后卻大笑不已。
“假的,假的!沈玉芷的字跡我認得,根本不是這樣的!”
季青辰嘆了一口氣,“將軍,人能變,字跡也可以變?!?br>謝知樾沖到了我的宮殿里,他不相信季青辰的話,要自己找證據(jù)。
還守在里面的小桃被他嚇了一大跳。
謝知樾拎起她的衣領,“把沈玉芷寫的字拿來給我看!”
小桃支支吾吾拿不出來。
謝知樾還以為是她不愿,拿起鞭子狠狠地抽她。
小桃在地上打滾痛哭:“沒有,真的沒有!”
“為什么沒有!”謝知樾怒吼,“沈玉芷不是最愛寫字的嗎?當年污蔑我謝家通敵叛國的信不正是出自她手嗎?”
小桃嗚嗚地哭,被打得太疼了,她也有了脾氣。
大喊道:“小姐的右手早就沒了,怎么寫字!”
我心疼地抱住身上滿是鞭痕的小桃。
是我無能,死了還連累她。
我想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敢聽接下來她說的話。
謝知樾的鞭子停了,“你說什么?沈玉芷為什么沒有了右手?”
小桃破罐子破摔,早就忘了我對她的叮囑。
“還不是因為你!小姐不愿意模仿你的字跡,被那狗皇帝生生砍斷了手腕!”
謝知樾定住了,他盯著小桃的臉,似乎想要找到她說謊的痕跡。
季青辰從我的書房里走出,他沒找到我的字,但找到了我的畫。
那幅畫奇丑,筆觸生疏,像是誰家三歲小孩隨手亂涂出來的。
而在畫的落款上,清晰寫著我的名字。
謝知樾看到畫,眉頭皺得像是能夾死蒼蠅。
“這是她的畫?不可能!沈玉芷的書畫是京城一絕,這怎么會……”
小桃猛地從地上沖起,從謝知樾手里搶走了畫。
“這是小姐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你不許搶走!”
她的淚水大顆大顆滴落,暈在了難看的畫上。
“小姐沒了右手,只能用左手從頭開始……你只有一雙含恨的眼睛和殺人的嘴,我真不知道小姐為何要為你犧牲那么多!”
謝知樾定在原地,好像連呼吸都忘記了。
他看了看我給季青辰的信,又看了看小桃懷中的畫。
許久之后,手里的鞭子啪嗒一聲落了地。
“怎么會……怎么會是沈玉芷呢……”
世人皆知,沈家小姐才貌雙全,一手好字萬人哄搶。
更絕妙的是,她還極會模仿,旁人的字,她用心便能復刻出。
謝知樾一直認為,皇帝給謝家定罪的那封通敵信,是我仿他的筆跡寫出來的。
他錯了。
那不是我寫的。
因為在那之前,我的右手就已經(jīng)因為抗旨不遵而被砍掉了。
“你說她為我犧牲那么多,她都做了些什么?”
10
謝知樾逼問小桃,小桃卻捂著畫使勁搖頭。
剛才她的那番言語已經(jīng)違背了我給她的命令,現(xiàn)在她半個字都不敢多說了。
“沒什么,你就當我是在胡說吧!”
就在雙方僵持的時候,周蕓羽沖了進來。
她大聲說:“表哥,我們找到了一座地宮!沈玉芷一定在里面!”
謝知樾立刻停下對小桃的追問,轉而去地宮親自捉我。
我聽到地宮兩個字,忍不住渾身打顫。
那里是我一生的噩夢。
周蕓羽在出門后不久又調(diào)頭回來了。
她一把匕首從背后捅進了小桃的肚子里。
周蕓羽握緊刀,面色陰狠:“但凡你嘴巴要是嚴一點,我都能留你一條命??上阏f的太多了?!?br>小桃身體僵住,倒在地上,但仍然牢牢護著懷里的畫。
我的魂魄飄到她面前,小桃眼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她的嘴巴動了動,我聽到她說:“小姐,對不起,小桃……小桃什么都沒做好……”
從小桃身上流出的血將我的畫染成了鮮紅色,暈染開那些墨色的筆觸。
我想哭,卻沒有淚能夠流下來。
我以為小桃死后會變成和我一樣的存在,可是我守在她尸體邊很久,也沒等來她。
看來,只有我一個人變成了不可輪回的存在。
11
顧蔚一確實留下了一座地宮,有人說里面裝滿了金銀財寶,還有他的寵妃沈玉芷。
只可惜,地宮的大門坍塌了,想要清理好進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周蕓羽說:“地宮封閉,又塌了這么長時間,估計里面的沈玉芷已經(jīng)死了。”
謝知樾卻命人拿來鐵鍬,自己開始動手挖。
他面無表情地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br>周蕓羽沒想到謝知樾會這樣執(zhí)著。
她伸手去搶謝知樾的鐵鍬。
“表哥,你現(xiàn)在剛剛入主皇城,多的是要做的大事,怎么能在這里挖土呢!這種小事,讓下面人去做就好了?!?br>地宮有人這件事情本就是她編纂的,目的是把謝知樾從小桃那叫出來。
沒想到謝知樾竟然瘋到這種地步,要親自己動手挖開地宮入口。
謝知樾將她一把揮開,他冷哼道:“找到瘋帝寵妃,處死她威懾天下,不也是重要的大事嗎?”
周蕓羽面白如紙,只能眼睜睜看著謝知樾親自挖土。
中間他挖累了,命人將小桃?guī)н^來,他要繼續(xù)追問關于我的事。
周蕓羽卻告訴他:“那丫頭畏罪自殺,已經(jīng)死了。想來是在你面前撒了太多謊,不敢活下去?!?br>“死了?真是和她主子一樣的膽怯廢物。”
謝知樾氣得扔開鐵鍬,對下屬下令:“明日之前,我要這地宮對我敞開大門!”
眾人不敢忤逆他,紛紛應聲。
我卻搖了搖頭。
謝知樾啊謝知樾,那地宮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又為何要這樣執(zhí)著呢?
12
陽光照進大殿的時候,那把當中出現(xiàn)了一塊黑影。
季青辰連忙讓人把龍椅搬到光更強的地方,發(fā)現(xiàn)椅子中央藏了個實心的東西。
“玉璽,里面一定藏著玉璽!”
這把龍椅一定是要砸了的。
瘋帝留下的龍椅,說是禮物,但一定是不詳?shù)摹?br>半空中的我長舒了一口氣。
這惡心東西終于能消失在人世間了。
砸龍椅這種大事,自然要謝知樾親自上場。
龍椅上的皮墊被謝知樾一把撕下,骨色的扶手被他用斧頭砍斷,扔在一旁。
地上掉下一點碎渣子,謝知樾看都沒看一眼。
我隱隱覺得四肢和后背發(fā)痛,好像重新感受到了它們離體時的劇痛感。
奇怪,我都已經(jīng)不是人了,怎么還會通感呢?
最后剩下那一大塊玉石。
謝知樾拿來巨斧,猛的劈開。
青色的玉石被砸的粉碎,露出里面無數(shù)的碎骨。
眾人大驚。
原來這,真是拿玉和骨做成的。
而我有一種被人扒光了皮曬在太陽下的無所適從感。
季青辰趕緊將那些碎骨踢開,生怕它們扎到了謝知樾。
“這顧蔚一真是個瘋子,竟給龍椅里裝這么多碎骨。”
“不知道是牛骨還是豬骨,看著顏色倒是挺新的?!?br>我其實很想告訴他。
那些骨頭既不是牛骨,也不是豬骨,而是——
在零零散散的碎骨當中,有一塊完整的人形頭骨。
而那塊傳國玉璽竟然就在頭骨里!
周蕓羽連忙催促:“表哥,還猶豫什么呢?快把這頭骨打碎!”
“不……”
謝知樾表情稍顯疑惑,他甚至開始有所思考。
“你看這頭骨上,這明顯的裂痕……說明這塊頭骨的主人生前曾遭到嚴重的虐待??扇绻皇莻€不要緊的下人,顧蔚一又為什么會用他的頭骨來裝玉璽呢?”
我不由的笑了。
謝知樾,看來你還是聰明的。
他繼續(xù)推論:“如果這塊頭骨是重要之人的,那極有可能是陷阱。瘋皇帝心思叵測,我們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br>周蕓羽急切:“可是不拿出玉璽,表哥你的皇位……”
謝知樾蹙眉打斷:“到今日你還不明白嗎?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皇位?!?br>“那表哥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謝知樾抬起臉,面孔上浮現(xiàn)一些不確定的神色。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我的命,要我跪在謝家祠堂的牌位前,向所有人贖罪。
這都是他七年來無數(shù)次和我描述過的目標。
我支持他,只是現(xiàn)在做不到了。
“總之這玉璽先不要動,瘋皇帝死了,他身邊的人肯定還有活口?!?br>謝知樾又想起了我,他冷哼道:“等我找到沈玉芷,撬開她的嘴,也能知道答案。”
13
夜深人靜的時候,只有謝知樾一個人。
他看著頭骨,不斷的想,這個死者會是誰?
他甚至叫來了仵作,想查清頭骨主人身份。
仵作說頭骨較小,應該是個年輕女子。
“會是……沈玉芷嗎?”
謝知樾的眼神閃過一瞬的不忍,但很快,他就冷靜的自我否認了。
“不可能!她可是顧蔚一的寵妃,顧蔚一怎么舍得用她的骨頭?”
仵作說取人頭骨要先將人殺死。然后剝皮去筋,才能完整取下骨頭。
謝知樾喃喃道:“這么殘忍的手法,這頭骨是誰都不可能是沈玉芷?!?br>謝知樾說服了自己,也說服了仵作。
他們都覺得,這頭骨必不可能是瘋皇帝的玉妃。
我搖搖頭。
顧蔚一之所以是瘋皇帝,就在于他瘋狂無度,敢做常人不敢做的事。
仵作很欣賞那漂亮的頭骨,說要跟著謝知樾一塊查清楚頭骨主人是誰。
地宮坍塌的路口被人挖干凈了,謝知樾第一時間沖去要抓人。
可惜當他帶人沖到地宮后卻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的不是什么金銀珠寶而是滿滿當當?shù)男叹摺?br>地宮昏暗,空氣中飄散著久散不去的血腥氣。
那些令人恐怖的刑具,在燭火的映襯之下,更顯陰森。
我忍不住渾身打顫,站在地宮門口,不敢再往里走一步,甚至不敢睜開眼睛看那些東西。
就連周蕓羽都一下沒了聲音,她掩住口鼻,皺眉后退。
“這地宮怎么和我們想的不一樣?不是說這里面都是瘋帝的寶貝嗎?”
“這些確實是陛下的寶貝啊?!?br>有個太監(jiān)被季青辰推了進來,十分自然地接上了周蕓羽的話。
我認得他,顧蔚一身邊的大太監(jiān)。
顧蔚一死了以后,他想逃出皇宮謀生路,但還是被謝家軍抓住了。
大太監(jiān)笑得眼睛瞇瞇,說出來的話卻讓人膽寒。
“你瞧那個木馬架,那可是陛下命人用上好的松木打磨而成的。還有那頭籠,用的鐵都是上好的石溪鐵礦?!?br>周蕓羽不明白,“把刑具做的這么好到底是為什么?”
大太監(jiān)悠悠然道:“自然是因為用刑的人珍貴,物件也得跟著貴重咯?!?br>謝知樾極快地眨起了眼睛,他盯著大太監(jiān),卻不敢問出那個即將脫口而出的問題。
倒是周蕓羽替他問了。
“這里到底是給誰用刑的?”
大太監(jiān)微微一笑,“來這的人很多,各個都是貴人。不過要說在這里待的時間最長的,還屬玉心宮的那位?!?br>“玉心宮?”周蕓羽念著宮名,卻一時之間沒想起來誰住在玉心宮。
謝知樾的反應速度比她快多了。
他的瞳孔幾乎在一瞬間放大,而后又如針扎般縮小。
“玉心宮……沈玉芷!”
14
我十四歲那年,遇到了顧蔚一。
少年皇帝微服私訪,看什么都覺得新奇。
他的馬車與我家的馬車在窄路上相遇,兩家馬夫誰也不肯讓誰。
顧蔚一做慣了皇帝不愿下車交涉,我從小自由散漫,沒什么大小姐的自覺性,干脆去敲他的馬車,要和他協(xié)商。
馬車簾掀開的那一剎那,我在他眼里看到了驚艷的光。
后來顧蔚一一直很愛我的眼睛,他從不舍得挖我的眼睛,但要我時時刻刻都睜著眼看他。
那日在窄路,他為我讓了路。
他身邊的太監(jiān)是何等的機敏,立刻便去打聽了我的身份來歷。
國公府家的掌上明珠,謝家小侯爺未過門的娘子。
君不奪臣妻,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但顧蔚一從不是講道理的人。
他夜半翻墻入我閨房,亮明身份要我入宮為妃。
還要我模仿謝知樾的筆記,寫一封投敵信,栽贓謝府滿門。
我驚呆了,我從未想過天子會是顧蔚一這樣陰毒狠辣之人。
我斷然拒絕,并生出一腔孤勇,抄起手邊的小案幾試圖將顧蔚一趕出去。
顧蔚一確實走了,但是在離開前他笑著說:“終有一日,你會哭著求朕的?!?br>那一日很快便來了。
顧蔚一隨便尋了個由頭將我父母下放至天牢,并特意準我去探望。
我在牢中見到了身著囚服披頭散發(fā)的雙親,心痛如刀絞,恨自己害了他們。
顧蔚一坐在一旁,把玩著新得的美玉。
他淡淡的說:“你不聽話,朕只能用這種方法讓你聽話?!?br>一邊是青梅竹馬的謝知樾,一邊是我父母雙親的性命,我沒得選。
就在我準備答應顧蔚一所有條件的時候,父親卻抓住了我的手。
他眼睛亮的可怕:“我們與謝家世代交好,怎能做背后捅刀之人?此子非明君,萬不可被他控制!”
說完,他竟一頭撞死在牢獄里。
母親見狀,也跟著父親去了。
我聲嘶力竭阻攔不及,跪落在地,魂魄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般。
顧蔚一笑了笑:“國公爺?shù)故莻€有骨氣的,拉去亂葬崗喂狗吧?!?br>我奮起抵抗,卻被人壓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尸體被人拖走。
從那一刻起,我恨極了顧蔚一,恨到想生啖其肉,把他撕成碎片。
我沒有當場去死,是因為心里含恨,我一定要殺了他為父母報仇。
顧蔚一依然命我入宮為妃,陷害謝府。
我冷笑:“如今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br>顧蔚一用玉勾起我的下巴,“違抗圣命可是死罪,但你想死朕卻舍不得。瞧你這只漂亮的手,真是纖纖玉指,可惜這手不能為我所用,那便留不得了。”
寒光一閃,我失去了我的右手。
我的慘叫聲響徹天牢,可是無人能救我。
我以為只要我不聽顧蔚一的命令,就能護住謝家。
但我沒想到的是,謝家三十七口人還是被定了死罪,罪名是通敵叛國。
我那時已經(jīng)被皇帝軟禁,聽完消息之后,我跪著求他。
我哭著和他解釋,謝家是不可能叛國的,他們?nèi)页?,?zhàn)場上殺敵無數(shù),是國之棟梁。
顧蔚一點了點頭:“是啊,三代忠臣,功高震主。”
“還有你們沈府也是一樣。你父母自戕,倒是省了朕的功夫。留下一個你,也很和我心意?!?br>他要我入宮做他的寵妃,這樣便可留下謝知樾一人的性命。
我沒有的選,只能答應。
于是,謝府滿門抄斬的那一日,皇宮里喜氣洋洋的迎來了一位玉妃娘娘。
15
謝知樾不相信大太監(jiān)的話,質(zhì)疑道:“怎么會是沈玉芷?天下皆知顧蔚一愛她如命!”
大太監(jiān)搖頭:“錯咯。玉妃是脾氣最倔的那個。不愿侍寢,不愿討好陛下,和她死去的爹娘一樣脾氣倔?!?br>“你說什么?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死了?”謝知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地宮外的我閉上眼睛,不愿再回想那些可怕的舊夢。
謝家與沈家世代交好,所以才定下娃娃親。
謝知樾對我父母,也是有感情的。
大太監(jiān)說:“早就死了。當著她的面一頭撞死在牢獄里的?!?br>“同一日,玉妃娘娘斷了右手??吹侥沁吪_子上的手骨了嗎?那便是玉妃娘娘的。陛下特意命人削去皮肉長期保存,也算是這地宮里的寶貝呢。”
謝知樾瞪大了眼睛。
他像是癡了一般,一步一步挪到了臺子邊,顫抖著雙手拿起那森森白骨。
周蕓羽見他信了,著急地大喊:“你這太監(jiān)滿口胡言!是不是刻意在替沈玉芷遮掩?表哥,你千萬不要上他當啊!”
“閉嘴!”謝知樾呵斥她,“這就是沈玉芷的手……”
他眼眶發(fā)紅,鼻尖也紅了起來。
“沈玉芷出生時六指,被國公爺砍掉了第六指。所以,所以她的手骨和旁人的——”
謝知樾說不下去了,他閉上眼睛,睫毛下竟涌出了兩行淚。
“——不一樣。”
地宮外的我也跟著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
原來他都還記得。
小時候,他還拿這件事情嘲笑過我呢。
說我有六根指頭,是個小怪物。
我坐在地上大哭,他被謝老夫人抽了好久,扭著屁股難為情地摘花向我道歉。
我那時想,我才不要這樣的混蛋小子做我的夫君。
仵作走上前,面色糾結:“可否將這手骨給我看看,這手骨和那頭骨看著倒像是同一人的……”
“你說什么?!”謝知樾大驚。
他轉身一下抓住大太監(jiān)的衣領:“你告訴我,沈玉芷到底在哪里!”
大太監(jiān)微微搖頭:“死了,早就死了?!?br>謝知樾愣了。
時空好像在一瞬間靜下來了。
我看了看自己透明的身體,好像在一點點變得更淡。
我因怨念不得往生,如今怨念消解,魂魄自然也快要消散。
良久之后,謝知樾失魂落魄般地自言自語:“沈玉芷死了?她怎么敢死?我還沒有找她復仇?!?br>大太監(jiān)答:“因為她不聽話呀,陛下要玉妃模仿你的字跡,她不愿,陛下便砍下她的右手。哦對了,那時還不是玉妃娘娘呢,是沈家的玉小姐?!?br>“國公府公爺和夫人表面看是染病暴斃,其實也和你謝家離不開關系……陛下以他二人性命為要挾,沈小姐原本動搖的,雙親卻自戕明智?!?br>大太監(jiān)倒豆子般把真相說給謝知樾看。
謝知樾像是被一道道無形的雷電劈中,身體半天沒有動彈一分。
他不確定地問:“你是說,沈玉芷從來沒有背叛我?沒有背叛謝府?”
“是呀,小侯爺你現(xiàn)在能有這條命,也是玉妃娘娘用自己的自由換來的。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她那么愛你又怎么會自愿入宮為妃呢?”
大太監(jiān)笑得詭異,“其實這些話咱家都該爛在肚里的,誰讓玉妃娘娘實在心善,當年救過我一命,咱家實在不忍她死了還要背負罵名?!?br>“別喊她玉妃!”謝知樾突然大叫,“她不是玉妃,她是我……”
他的嘴唇抖得說不出來話,兩行淚劃過嘴角,滴落在染血的地磚上。
“她是我謝知樾的妻啊……”
謝知樾雙膝一軟,跪地流淚。
我同樣跪在他面前,透明的手固執(zhí)地想拭去他的淚。
謝知樾,你也是我的夫啊。
16
“告訴我,她的尸體在哪里!”
謝知樾突然想起這件極為重要的事,繼續(xù)逼問。
大太監(jiān)的嘴角浮現(xiàn)出詭異的笑。
“就在您坐的那把里啊。”
“上好的皮墊取自娘娘后背,左右扶手是娘娘的腿骨,至于里面的碎骨,更是陛下親手一塊塊敲碎裝進去的。還有那圓潤完整的頭骨,用來裝玉璽最合適不過了?!?br>他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密密麻麻扎進謝知樾的心口里。
謝知樾臉上的血色消退得無影無蹤,我也忍不住捂住耳朵,不想聽下去。
“你們,你們竟然這樣對她……”
“你們怎么敢,怎么敢那樣傷害她……”
大太監(jiān)微微一笑:“謝小侯爺,陛下口諭,讓我定要問您一句,喜歡這份他給您的禮物嗎?”
“啊!”謝知樾暴喝一聲,忍無可忍,一刀割了太監(jiān)的喉。
周蕓羽尖叫不已,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鮮血飛濺在謝知樾的臉上,他像從地獄走來的惡鬼,殺人時眼睛卻沒有多眨一下。
16
謝知樾命人收拾好龍椅里所有的碎骨,終是拼湊出我完整的骨骼。
他跪在我的骨架旁邊,垂著頭向我懺悔。
“玉娘,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這樣犧牲?!?br>我有些恍惚,玉娘這個稱呼也有許久沒有聽到過了。
這是謝知樾專屬的稱呼,別人這樣叫我,我都不認的。
他撫摸著那塊人皮墊,看到了上面被劃花的刺青。
當年他在我身上畫下這圖樣,我便大著膽子讓丫鬟在我身上刺下那花的樣子。
尋常的千金自然不會再身上刺青,但我向來膽大。
最主要的是,我實在太愛謝知樾了。
所以他在我身上留下的花紋,我要永遠永遠地保留下去。
謝知樾從心口的位置捧出那半塊碎玉。
他輕笑一聲,“玉娘,你看這塊玉,其實這么多年我一直都把它帶在身上,我以為屬于你的那半塊已經(jīng)碎掉了。
所以當我看到你那小丫鬟還能拿出另外半塊,其實我是高興的?!?br>“但我不能承認,所以我才……玉娘,你會不會怪我?”
“當初我挑中這塊玉佩送與你定情,你說見玉如見人?!?br>謝知樾突然反應了過來,“玉,你的那半塊玉!”
他瘋了一般跑到了玉心宮,跪在地上找當初被他捏碎的玉。
周蕓羽看不下去要攔他,被他一把揮開。
謝知樾冷臉道:“你劃花了玉娘身上的花樣,下去領軍棍三十?!?br>周蕓羽氣得跺腳:“表哥!就因為沈玉芷死了,所以你便原諒她了嗎!你別忘了,是她害了謝府!”
“不是她?!?br>謝知樾打斷了周蕓羽的話。
“不是玉娘偽造的那封投敵信。我信她?!?br>謝知樾抬起眼眸,定定的盯著她,盯到周蕓羽渾身不適,面色慘白。
“其實是你,對吧。能模仿我字跡的人,除了玉娘外,還有你。”
周蕓羽如遭雷擊,她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表哥,你聽我解釋!都是瘋帝,瘋帝逼我的!”
謝知樾彎下腰,面對周蕓羽涕泗橫流的臉,他一手扶住她的肩。
“我不怪你。”
周蕓羽眼中迸發(fā)出欣喜神色,“真的嗎表哥?”
回應她的,是謝知樾捅進她腹中的那把匕首。
“但謝家三十七口人不會饒恕你?!?br>謝知樾把匕首扔到一旁,任由周蕓羽的尸體倒在地上。
他擦干凈自己的雙手,依照記憶尋找當初碎玉的地方。
玉碎成了小塊,甚至有的變成了粉末,就算是瞇著眼睛找,也很難分辨。
謝知樾干脆抓起土往嘴里塞,用柔軟的唇舌去分辨土和玉。
副將找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們的新主像傻子一樣不斷地往嘴里塞土,然后抿出一小顆一小顆的玉。
每每吐出一塊,謝知樾都高興極了。
季青辰喊他:“將軍,你冷靜一點!”
謝知樾卻像是沒聽見一般,繼續(xù)吃土找玉。
季青辰去拉他,他便生氣了,“滾開!沒看見我正忙著呢嗎!”
“我在找玉呢,等我找好了玉,完完整整地拼好,就能見到玉娘了。”
“哦對了,你見過玉娘嗎?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姑娘,說出來不怕你嫉妒,她未來的夫婿啊,正是在下!”
謝知樾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好像又變成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謝小侯爺。
謝知樾從白天挖到了黑夜,不知疲憊。
他的嘴里鮮血淋漓,碎玉早就將嘴巴里的血肉磨爛。
但他似乎一點不覺得疼。
三日后,他終于找到了所有的碎玉,而后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拼湊。
可是碎掉的玉,怎么能拼在一起呢?
等到季青辰帶人沖進去的時候,謝知樾已經(jīng)沒了氣息。
而在他的手里,緊緊攥著兩塊碎玉拼起的玉佩。
鴛鴦齊聚,終得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