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為求仕途順?biāo)?,將我送給昭義侯做妾。
可京城人人皆知,我與昭義侯次子謝清越兩情相悅。
收房的事一拖再拖,直到唯一護(hù)著我的侯夫人因病離世。
謝清越帶著無數(shù)聘禮上門,在堂屋對我父親行跪拜大禮。
可我躲在屏風(fēng)后,聽得真切分明:
「外孫謝清越見過外祖父。」
01
來到昭義侯府的第三日,侯爺迫不及待要將我收房。
我縮在昭義侯夫人身邊,雙眼哭得紅腫。
那日行及笄禮時(shí),我怎么也想不到,未過半月,我便被父親送進(jìn)了昭義侯府。
名義上說,讓我跟著侯夫人學(xué)規(guī)矩。
可我剛?cè)敫?,便聽見下人們喊我“杜姨娘”?br>
夫人見我哭得梨花帶雨,于心不忍,便替我回絕:
「小姑娘還沒來過月事呢,如何伺候得了侯爺?」
「不是行過及笄禮了么?」侯爺顯然并不買賬。
夫人卻以婦人秘事推脫,將侯爺哄著送出了門。
我叩首向夫人致謝,夫人笑道:
「你父親只說送你來學(xué)規(guī)矩,其余的,我一概不知,便一概不準(zhǔn)?!?br>
02
提到父親,我恨得直咬牙。
十余年前,外祖為求仕途順?biāo)?,將初及豆蔻年華的女兒送給我父親做妾。
娘伺候了父親和主母一輩子,最終卻因肺癆被送去鄉(xiāng)下莊子,不治而亡。
如今父親升遷有望,便照貓畫虎,將我送進(jìn)了昭義侯府。
但京城人人皆知,我與昭義侯次子謝清越自幼相識(shí),竹馬情深。
我雖是庶女,但家中并無嫡出女兒,父親官至四品侍郎,若真能許配侯爺次子,也不算過于高攀。
可父親顯然不這么想。
一抬轎子,幾擔(dān)嫁妝,便將我匆匆送進(jìn)了昭義侯府,只差親自將我送上侯爺?shù)拇查健?br>
無人問我想不想,也無人問我愿不愿。
唯獨(dú)昭義侯夫人,在我入府的那天,推拒了我的妾室茶。
「杜侍郎說,把丫頭送來我身邊學(xué)規(guī)矩,要是說喝茶的事,我可就不收了?!?br>
這時(shí)節(jié),婦人最忌諱落下善妒的名聲。
可夫人看著我從小長大,知道我與謝清越感情甚篤。
謝清越才華出眾,與我一般大的年紀(jì),已被選入國子學(xué)讀書。
夫人見我好學(xué),又略通筆墨,便教我讀書習(xí)字,又授我女紅、茶藝、插花。
她下令,不許府中丫鬟小廝稱我為「姨娘」,只許稱「姑娘」。
「好好的姑娘家,你們巴結(jié),也別平白污了姑娘名聲!」
夫人斥責(zé)著那些假殷勤的下人們,殺雞儆猴,叫旁人不敢再犯。
我知道,她在等一個(gè)機(jī)會(huì)。
等一個(gè)機(jī)會(huì),將我「完璧歸趙」,再成全我與謝清越的姻緣。
03
我與謝清越,是闔府皆知的青梅竹馬。
我娘雖為妾室,但也是六品太史令家的嫡女出身。
當(dāng)年,外祖托人送了禮,才將娘送進(jìn)了沈尚書府中置辦的女子私塾。
借此,年幼的娘與沈家獨(dú)女一見如故,義結(jié)金蘭。
這位沈家獨(dú)女,便是如今的昭義侯夫人沈氏。
二人各自出嫁后,娘屈居妾室,杜府的當(dāng)家主母又是出了名的刻薄。
夫人便屢遞拜帖,時(shí)常前來拜訪。
每每侯府設(shè)宴聚會(huì),夫人也是親手將請?zhí)f到娘手里,生怕被主母暗扣了去。
主母原想借著娘與昭義侯夫人的情誼,來攀一攀與侯府的關(guān)系,卻偏是處處碰壁。
也是因此,主母對娘暗生怨懟,懷恨在心。
04
至于昭義侯府二子,原是雙生胎。
長子謝清聞自幼便沉溺詩文,充耳不聞窗外事。只有次子謝清越,回回都纏著夫人一同前來杜府。
那時(shí),五歲的我剛被纏了足,疼得雙腳不敢沾地,日夜啼哭。
一雙支離破碎的小腳,意圖將我永遠(yuǎn)困在狹小的屋子里。
可謝清越,卻成了我的另一雙腳。
未滿七歲的他,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一口氣背著我到花園池邊,看池中鯉魚翻騰嬉戲。
髫年幼兒,兩小無猜。
年歲稍大些,他便隨昭義侯遠(yuǎn)行大漠戈壁,返京后,他將此行游歷當(dāng)成故事說給我聽。
在我看來,一雙小腳雖困住了我,但我卻在謝清越的口中,遍覽風(fēng)光無限。
也是這時(shí),我與他互生情愫。
可不久后,娘在莊子里病逝,夫人便再難登門。
即便是我們杜府設(shè)宴,主母也刻意扣下給昭義侯府的請?zhí)D(zhuǎn)頭說是送帖子的小廝辦事不力,將如此重要的請?zhí)z失,實(shí)在對不住貴客。
夫人也不好多說什么,便只能在其他遍請京城貴女的宴席上,匆匆見我?guī)酌妗?br>
她讓我等到及笄之年,定助我得償所愿。
可及笄禮畢,在等到昭義侯府的人登門提親之前,我先等來了父親安排的轎子,還有幾擔(dān)拿不出手的嫁妝。
05
我知道,如今夫人竭力抵抗,只是想保住我與謝清越的姻緣。
可她如何不知,自我入府以來,侯爺便覬覦著我的身子。
父親眼看大事不成,更是屢屢修書,要我主動(dòng)些,別耽誤了他升遷的好事。
日子一日拖一日,夫人以我年幼為由搪塞著。
直到那日,我那染了紅的衣裙,不知怎的,竟落到了侯爺?shù)氖掷铩?br>
侯爺拿著我的衣物,勒令夫人放人。
可夫人執(zhí)意不肯,甚至與侯爺起了爭執(zhí)。
侯爺氣急敗壞,吼著:「你這妒婦!你且去打聽,夫要納妾,哪家正妻敢如你百般阻攔!」
夫人也不甘示弱,罵道:「妒婦就妒婦,我還沒說你是老色鬼呢!我給你生了兩個(gè)兒子,不讓你納妾又怎么了?你有本事去大娘娘面前告我去呀!」
二人僵持不下,最終還是侯府長子、謝清越的兄長謝清聞前來勸和,才將侯爺拉走。
而收我為妾的事,便也就此作罷。
為此,父親更是派人送來了一封指節(jié)厚的信件。
這一沓所謂「家書」,通篇是對我變著法兒的辱罵。
我粗略看了兩眼,便將信丟進(jìn)了炭火盆。
也不知是炭火滾燙,還是父親的怒火難消,那信很快便成了灰,連帶著這些年的父女情誼,也一并化為灰燼。
如今既將話說得明白,我也不必再聽父親的安排。
從此往后,我只需聽夫人的話便是了。
06
可好景不長。
未及半年,夫人便因一場時(shí)疫病倒了。
侯爺尋遍京城良醫(yī),甚至遞了帖子,請御醫(yī)來瞧過數(shù)回,也攔不住夫人的身子日漸孱弱。
我沒日沒夜地守在夫人的病榻前,如同當(dāng)年,我只身一人照顧病重的母親一般。
「沒多少時(shí)日了?!?br>
最后一位御醫(yī)看過后,得出了與前幾位御醫(yī)一致的結(jié)論。
侯爺望著榻上昏睡的夫人,又抬頭看了看榻邊立著的我。
我以為他要囑咐些什么,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聽著。
誰知他竟握住了我的手,摩挲了兩下,又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郏戕D(zhuǎn)頭走了。
我如失心瘋般闖進(jìn)小廚房,用大缸里的水將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皮掉了幾層,觸到溫水時(shí)也被燙得生疼。
幾個(gè)丫鬟碎嘴議論,說我是因夫人康復(fù)無望,從而崩潰難過。
做妾室做到我這份上,也是情深義重。
這話對旁人來說,興許是夸獎(jiǎng)??捎谖叶裕瑓s無異于污了我的清白。
我怒火中燒,不顧自己此時(shí)在侯府的尷尬身份,抄起水瓢,猛地潑了過去。
07
次日,侯爺以夫人病重為由,向國子學(xué)遞了帖子,請準(zhǔn)謝清越回家探親。
國子學(xué)派了馬車,快馬加鞭將謝清越送回了昭義侯府。
他跌跌撞撞地闖進(jìn)了夫人的屋子。
我心中預(yù)想過無數(shù)次與他見面的場景??烧娴搅嗽僖娭畷r(shí),兩兩相望,竟不知該如何稱呼彼此。
杜侍郎為求仕途,把女兒送去做人情的事,早在京城內(nèi)外成了笑話。
謝清越雖常年在國子學(xué)苦讀,但在回來的一路上,想必他也早已聽說這等「趣事?!?br>
故而見到我時(shí),他的眼神并無半分驚訝。
「夫人剛服過藥,估摸應(yīng)該還醒著。」
我指了指內(nèi)室,謝清越刻意避開我的目光,看著我手指的方向。
「謝謝。」
只是一句謝謝,沒有稱謂。
我識(shí)趣地退出了主屋,才發(fā)現(xiàn)幾個(gè)丫鬟正躲在墻角偷聽。
見我出現(xiàn),一行人便哄笑著跑開了。
08
但府里上下皆知,侯爺召謝清越回府,并不全是為著夫人。
更多的,是為操辦長子謝清聞與唐三姑娘的婚事。
這婚事,原是半年前便要說定的。但因昭義侯夫人與唐家夫人積怨頗深,便總是不肯點(diǎn)頭。
如今夫人纏綿病榻,侯爺便借沖喜之名,擅自與唐家議定了長子的婚事。
可憐兄弟二人,母親重病纏身,卻被父親趕鴨子上架,一個(gè)籌備著婚禮的大小事宜,另一個(gè)則要撐著笑臉,替兄長將聘禮送去唐家。
成親當(dāng)日,昭義侯府披紅掛彩,喜字燈籠掛遍了附近的街巷。
新婦拜過了堂,又來到夫人屋里,朝榻上奄奄一息的夫人磕了三個(gè)響頭。
我替夫人將早已備好的紅封送到新婦手里。
喜宴上,眾人推杯換盞,向新人與侯爺?shù)蕾R。
更有甚者,當(dāng)著侯爺?shù)拿?,便調(diào)笑道:
「小侯爺今日辦了喜,只怕是不消幾日,侯爺也該置辦喜事了?!?br>
侯爺喝得微醺,豪放笑道:「張老三,你又打本侯的趣!」
我藏在幕簾后面,齒尖的唇瓣被生咬得通紅。
一刻鐘前,夫人似是回光返照,精神好了許多。
她起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見侯爺。
「榮嬌,你去告訴侯爺,我的身子好多了。」
夫人的話尚縈繞耳畔,但我卻未打擾侯爺與賓客的「雅興」,扭頭離開了。
09
丑時(shí),夫人已至彌留之際。
侯爺喝得爛醉,臥床不起。一對新人也被攔在屋外,只說怕新人沾了晦氣,不肯放行。
守在榻前的,只有我和謝清越兩個(gè)人。
我哭得近乎昏厥,謝清越一手扶著我,一手緊握著夫人逐漸冰涼的手。
夫人緩緩張口,一字一句吐得清楚:
「我想起你們年幼時(shí),兩小無猜的模樣。越兒心疼你親生的姨娘早亡,又不得雙親疼愛,從小便說,長大要娶你為妻,一世護(hù)著你。我以為,那不過是孩童的玩笑,誰知他竟日日念著,時(shí)時(shí)想著,一日不忘。我才知這孩子,對你竟是這般情深......
「我本想著,待你行過及笄禮,便親去杜府,為越兒提親??烧l能想到,你那父親,真是如畜生一般的心腸,他竟真舍得,拿親生的女兒去換前程......
「榮嬌,我拖著這身子,也只能護(hù)你到這兒了......人之將死,我只求你一件事。如若侯爺強(qiáng)要了你,我盼著你能念我自小待你的真心實(shí)意......越兒的婚事,還請你多留心......」
寅時(shí)三刻,夫人終是斷了氣。
侯府精心布置的紅布連夜撤下,替換上了庫房里積灰多年的白綢緞。
恰巧這日夜里,一場暴雨伴著雷聲轟鳴,將那白綢緞洗得干干凈凈。
下人從我身旁來去匆匆,人人見我,都是畢恭畢敬。
可我一概不理,只是獨(dú)自坐在廊上,呆呆地望著庭院池中,浮著的那把漂萍。
10
夫人下葬后,我被送回了杜侍郎府。
連著那些寒酸的嫁妝,也被一并退回。
父親以為是我不依不饒,迫使昭義侯退了這門親,想著日后恐怕再無升遷指望,便是氣急敗壞地拿著戒尺,在祖宗牌位前,將我的手心打出了血。
我吃痛,身子癱軟倒地,父親又大罵著,用戒尺朝著我的鬢邊扇來。
戒尺被打斷,我在祠堂里罰跪了三天三夜。
我痛得渾身發(fā)抖,心卻熾熱滾燙著。
想來最終,昭義侯還是良心發(fā)現(xiàn),放棄我了。
是不是他要成全我和謝清越,所以才將我退回杜府?
嗯,沒錯(cuò),一定是這樣的。
否則侯爺大可以強(qiáng)要了我,何必又大費(fèi)周章將我送回來呢?
我越想著,越在自己的邏輯里自洽。
即便周身疼痛非常,可我想到自己即將與謝清越有情人終成眷屬,便看著祖宗的牌位,癡癡地笑出了聲。
罰跪的整整三日,在我的臆想和期待中,過得也不算難熬。
出了祠堂,我踩著一雙小腳,行一步疼十步,一瘸一拐地挪回了閨閣。
沐浴時(shí),乳娘看著我身上的傷,哭成了淚人。
11
七日后,昭義侯府的馬車列在了杜府門前。
父親派人來傳,叫我跟去前廳,在屏風(fēng)后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
一擔(dān)擔(dān)聘禮,掛著紅綢,被丫鬟小廝抬進(jìn)堂屋,齊整地碼在一處。
廳內(nèi),隔著屏風(fēng),我只看得見來人的背影。
但我篤定,那風(fēng)姿綽約的颯氣男兒,正是謝清越。
聘書呈上,父親笑得合不攏嘴,直道是良緣天定。
禮單陳列,主母看得喜上眉梢,直夸是天作之合。
可我看得分明,謝清越下唇微顫,雙眼更是紅得發(fā)腫。
他雙膝跪地,額頭觸地,那聲響震得我心隨之一顫。
「外孫謝清越,請問外祖父、外祖母安?!?br>